雨还没停,院子里池塘的水都满涨了,本来是大雨倾盆的天气,蒋家却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寿辰。

  林楠绩刚推开门,要往外走,头顶上就遮了把伞。

  林楠绩侧头去看,是昨日亭中弹琴的琴女。

  林楠绩双手背在身后,眼珠子一转,脑海中涌现一个大胆的主意。

  “……空尼奇瓦?”

  琴女双手一抖,睁大了一双眼睛,随机激动说出一串鸟语。

  林楠绩扼腕不已,痛心地摇了摇头。

  再多真不会了。

  琴女双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林楠绩猜对了,这琴女果然是东瀛人。

  虽然是雨天,寿宴仍然摆在园中花厅,且来了不少人。熙熙攘攘的,竟然将园子挤得水泄不通。林楠绩到了以后,立即有人上来寒暄。

  林楠绩也没有真的两手空空,毕竟参加寿宴,还什么也不带,多少有些尴尬,林楠绩就从方文觉缴了的徐府库里挖出来一块寿石。

  没事,反正还要回到府库。

  林楠绩送得一点也不心疼。

  倒是其他人察觉林楠绩和方文觉关系不错,自动将林楠绩划为皇上的宠宦,连说话都十分客气,弄得林楠绩也得拿腔作调,装出几分宠宦的张扬不羁来。

  林楠绩坐在湖边位置,一边听着其他人的恭维,一边拿着一块点心,就要投进湖里。

  却被琴女一把按住。

  林楠绩本是无意之举,却看见琴女微微摇头,而主位上的蒋明德露出紧张的神色。

  林楠绩的好奇心瞬间就被勾起来了。

  大户人家建园开池,多会养些锦鲤讨个彩头,可蒋家池水死寂一片,一尾鱼都没有,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传开,林楠绩循声看去,就看见蒋明德起身迎接。

  “这样的雨天,指挥使还肯赏脸前来,实在是蒋某人的荣幸。”

  指挥使大手一挥,下人立即献上寿礼,竟然是一块巨大的珊瑚石。

  “今日是蒋兄大寿,小弟岂能失了礼数?这块珊瑚石献给蒋兄。”

  林楠绩双眼眯了眯。

  堂堂浙江都指挥史竟然称呼蒋明德为蒋兄,此时必有猫腻。

  寿宴正式开始,底下人纷纷向蒋明德祝酒,蒋明德喝的脸色泛红,高兴不已。

  杭州城半数有头有脸的人都来捧场,换了谁不高兴呢?

  林楠绩也举起酒杯致意。

  谁知道这时,却有人突然发难。

  正是那位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林公公可是春风得意啊,听说皇上身边都离不了你了。这次你来杭州,有失远迎。”

  林楠绩按住酒杯不动,果然听见这人朝其他人说道:“诸位可能不知道,这位林公公,可是今年春闱的巡监,断送不少学子呢。”

  这话一出,其他人神色纷纷变了。

  他们也有所耳闻,尤其是蒋瀚文一事。

  有人阴阳怪气道:“听说林公公好眼力,竟然看一眼就能辨别是否作弊,听说林公公清了不少人出考场。”

  林楠绩笑眯眯道:“那倒是,其中就有一位姓孙的考生,一路考学,终于能进贡院考试,谁知道想不开,竟然在脚底写小抄,被逮了个正着。”

  “不光如此,锦衣卫把他靴子脱下来的时候,整个贡院都要被熏晕了,谁谁谁熏吐了,贡院一片呕吐之声。”

  “就算检查时没被抓出来,侥幸进了贡院,到时候靴子一拖,也要露馅。”

  林楠绩摇了摇头:“听说这人家境不错,靠着叔父的荫蔽,多次侥幸逃脱,可他不知道,天子脚下,贡院是什么地方,哪由得他造次。”

  方才发难的人脸色顿时铁青。

  他就姓孙,林楠绩口中所说的正是他家子侄。

  林楠绩描述得绘声绘色,其余人看着一桌子的饭菜,咽都咽不下去,默默离姓孙的远了一些。谁知道他脚臭不臭呢。

  姓孙的人顿时气结,撂了筷子不吃了。

  又有人跳出来道:“蒋瀚文在江南也素有才名,此次本可一举夺魁,若不是有人阻挠诬陷,怎会轮得戴罪之身”

  蒋家人的视线纷纷紧了,明晃晃的敌意直冲林楠绩而来。

  林楠绩丝毫不慌,擦了擦嘴,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蒋瀚文最为可惜。”

  问话之人一愣。

  林楠绩放下筷子:“他本来定会进前十,但作弊也是真。可惜啊……”

  林楠绩摇了摇头:“重压之下走险,若不是身上肩负太多期望,也不会铤而走险。”

  周围人沉默了,尤其是蒋明德,老半天没回过神来。

  寿宴散后,林楠绩正要回院子,却被琴女轻轻拉住,朝园中指了指。

  林楠绩看了看周围,避开人,跟着琴女到了园中一处隐蔽的地方。

  琴女指着水流,说着东瀛话,林楠绩虽然听不懂,但猜出了些许,连比带划的。林楠绩从袖中拿出半块糕点,投了下去。

  不多时,水面浮现猩红的眼睛,转瞬即逝。

  林楠绩不禁冒出一头冷汗。

  蒋家这养的什么怪物。

  回到院子,天色黑下来,林楠绩满脸凝重地坐在床畔,等着李承铣到来。

  后窗传来一声轻响,林楠绩一转头,就看见李承铣翻窗进来。

  【终于来了!】

  李承铣一落地,听到这句,不禁莞尔一笑。

  紧接着林楠绩就迫不及待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李承铣却仿佛已经料到:“可是水里的事。”

  林楠绩讶异:“你知道?”

  李承铣浑身湿漉漉地坐下:“方文觉查到蒋家曾有家奴被咬伤的记录,根据伤口和那家仆的描述判断出应是水中鳄鱼。”

  林楠绩点点头:“没错,你那日见到的琴女也是东瀛人士,还是她提醒我的。”

  “今日寿辰,我还见到了浙江都指挥史。”

  李承铣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已有安排,此地不宜久留,先跟我走。”

  九里河湾堤坝。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村落透着灯火,稀稀拉拉的亮光在黑暗中闪烁,透出阴森森的气氛。大雨如瀑,青色芦苇半数折腰,塘里雨水积到膝盖,浙江都指挥司指挥同知卫佟弯腰伏身,右手按在黑刀上,潜伏在漆黑的芦苇丛中,目光紧紧盯在前方数米之遥的河堤。

  九里河湾口,江水暴涨,被绵延百里的堤坝锁在河道中。除了雨水唰唰声似乎远了,耳畔之听到江水涛涛,呼啸着撞击堤坝,力达千钧,仿佛雷鸣海啸。

  藏在芦苇荡中只有二十来人,各个沉静地守候,潜藏在芦苇丛中,等待卫佟的命令。

  卫佟脸上全是雨水,大雨漫无边际,毫不停歇地砸向这片土地。卫佟没有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在等。

  耳畔江水之声,暴雨之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就在这时,卫佟耳朵微动,沉着的眼眸顿时如同锐利的鹰隼直直锁住暗夜中的某个地方。

  他听见一阵轻微的异响,像蚁虫于浩瀚天地中爬上地面,苍茫渺小,几不可查。

  “跟我走。”

  低沉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命令,卫佟拔刀,率先闯入无边雨幕。

  紧接着,暗夜中传来短兵交接,不过数息,声音消散,卫佟将其中一名倭寇扔下,从刀口处散发浓烈的腥气,血液混入雨水,很快,便消散了。

  杭州城内。

  夜色寒凉,雨意深重。林楠绩不自觉抱紧了李承铣的脖子,身上沾满了雨水,他将头顶斗笠移了移,遮住李承铣的头顶。

  李承铣背着林楠绩在暴雨中急行,最后停在一处屋檐,林楠绩探头往下看去,竟然又是玉华阁。

  阁内漆黑一片,一丝光火也无,和那日歌舞升平的景象判若两地,仿佛人去楼空,处处透露着阴森诡谲的气息。奇花异草的后园漆黑一团,只有雨水落在湖面的溅击声,和一丝轻微的反光。像吞噬一切的深渊。

  两人转到隐蔽处,静悄悄地盯着那片水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面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动,黑漆漆的水面钻出来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色短打,目光警醒地看着四周,见四下无人,忽然拇指食指弯起,放在唇缝,就要吹响放出信号。

  “咻——”一道清脆的哨音响起。

  李承铣目光一厉,转眼之间,将手中匕首掷出,直插那人心口。

  变故太快,那人还来不及弄清死于何人之手,就倒在了水中。鲜血四溢,染红水池。

  过了几息,池水中又有异动,一道道人影冲出水面,面容凶狠,竟有几十人之多。等到他们发现水面上的尸体,脸色骤变,用东瀛话激烈的交谈。林楠绩远远地听见他们似乎起了分歧,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怕糟了埋伏,建议原路返回。而另一拨人则不同意,来都来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

  “也不知道是进是退。”林楠绩小声嘀咕着。

  李承铣目光幽森:“退不回去了。”

  就在一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水面陡然升起十几只冰冷残酷的黑色兽眼,黑色鳞片发出金属的争鸣声,透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数只黑色脊背在水中快速地游动着,幽灵般靠近倭寇。

  那群东西似乎饿极了,毫无章法,一闻见池中的血液就像着了魔,疯狂起来。

  “是鳄鱼。”

  林楠绩低声道。

  “这里与蒋家府宅水道相通,原本有铁栅阻隔,朕派人拆了。这些畜生饿久了,闻着味道就来了。”

  林楠绩了然:“怪不得白天在蒋家,池水中一尾鱼都没有。”

  没想到蒋家竟然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在府宅内圈养这种残忍的野兽。

  倭寇中有人倒下,凄厉的声音被猛兽吞入腹中,骨肉在转瞬间分崩离析。其他人终于意识到不对,用东瀛话大声呼喊上岸。然而为时已晚,猛兽太多,速度非人类能及,转眼之间,大半人被拖入水面之下,竟然只有五个人爬上了岸。

  其中一人被扯断了胳膊,一人被咬去了腿。

  场面凄厉异常。

  林楠绩看着模糊的场面,眼前覆盖住一双手掌。

  “别看。”

  林楠绩抓住李承铣的手拿开,轻声呢喃:“若不拦住他们,百姓的下场将比这惨烈百倍。”

  有这群猛兽守住水道关隘,没有人能闯进来。

  这几个人,廖白帆带人守在门外,瓮中捉鳖,毫不费力。

  第二天,雨势转小,所有人的都松了口气。

  堤坝完好无损,将汹涌江水拦在河道,所有人都在祈祷雨季快些过去。

  没有知晓昨晚发生的事情。

  杭州官府内,羁押的倭寇系数关押在大牢,包括昨晚玉华阁的漏网之鱼。蒋府被抄家时,蒋明德和蒋彦还在大呼冤枉,等到方文觉拿出如山铁证后,全都偃旗息鼓。私联倭寇,甚至放进城内,是通敌之名。而浙江都指挥使也换了人,杭州竟然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蒋家外结倭寇,获得巨额财富,全部充公。而暴雨折损田地青苗,来年收成不保,杭州百姓今年的赋税也被一并免除。

  天气放晴,炎热起来,官道上,一行人朝着黔州疾驰而去。

  ***

  一路颠簸,到了黔州地界,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马车里,林楠绩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擦汗,也许雨水过多的缘故,今年夏天来得也格外早。林楠绩纳闷地看着李承铣,对方裹得严严实实,却不见一丝汗珠,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看折子。

  林楠绩瞄了一眼李承铣手里的折子,眼尖地看见是关于黔州的军报。

  林楠绩神思跑远。

  【黔州……出了好多造反事迹啊,之前景仁山鹿鸣寺的方丈就是黔州人士】

  【啊,狗皇帝登基第五年也就是明后年,黔州谋反,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再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了。】

  【而且还勾结当地官员,有了官府的遮掩在深山老林里炼铸兵器,铸□□。】

  【不仅如此,一面搜刮民脂民膏,一面通过莲华教给当地百姓洗脑,让百姓尊教主为当地的神明。走投无路的老百姓一股脑儿地投奔了莲华教。】

  李承铣表面上不动声色,拿着折子的手指已经逐渐捏紧。

  谋反?

  偏居西南的黔州居然藏着一窝反贼,还正在暗中壮大。

  私铸兵器,伪造钱币?

  还煽动民心?

  虽说历朝历代的皇帝人生必经经历都有平定谋反一条,轻则派兵镇压,重则脑袋归西改朝换代。但真的遇到还是禁不住想:怎么敢的?

  李承铣目光渐渐冷凝起来。

  这窝反贼有几分计谋,懂得欺压百姓的同时给予希望。

  李承铣静静听着,希望林楠绩再给出点关键线索。比如说那私铸兵器和钱币的窝点在何处,莲花教教主又是何人,而且,与之串通的官员都有何人。

  偏偏林楠绩思绪转移了,大力扇了扇风,纳闷道:

  【狗皇帝怎么一点也不热?】

  李承铣抬眸看向林楠绩:“很热?朕自小习武,冬暖夏凉。”

  林楠绩发出佩服羡慕的声音。

  李承铣见他热的厉害,拿起一把扇子给林楠绩扇风,不经意地说起:“黔州地处偏僻,难免有贪官污吏,用权谋私,朕这次需好好巡视。”

  说完,李承铣看向林楠绩,希望他再多给些提示。

  林楠绩享受着习习凉风,的确被李承铣的话吸引了,不过他出口的却是:“皇上所言极是,黔州百姓生活穷苦,全靠皇上此行整顿了。公务要紧,皇上就不必亲自送我回家了。”

  【狗皇帝隐藏身份,万一家里人冲撞了那可怎么办。】

  【不妥不妥。】

  【而且那玉佩总觉得怪异,我还得暗中摸索。】

  李承铣听罢,极快地否决,并决定把调查的事情交给方文觉和廖白帆两路调查,至于他自己:“朕决定叨扰些时日,深入民间,亲自看看百姓过得如何。”

  林楠绩瞬间傻眼。

  【什么?还要住到我家?】

  “皇上……这,这不方便吧,黔州湿润,多蛇鼠虫蚁,我家破败,皇上住着肯定不习惯的。”

  李承铣面带笑容:“朕不挑地方。”

  林楠绩无奈,只得把李承铣带上。

  两人走在乡间小道上,小道两侧的房屋低矮简陋,乡里人三两蹲在黑乎乎的门口,低声交谈,看见两人走过来,纷纷投来打量的视线。

  直到一位老者拦住两人:“我是本村的里正,你们二位是?”

  林楠绩抱了抱拳:“原来是里正大人,我姓林,名楠绩,我父亲病重,我回家探望。”

  周围乡里人反应过来是谁,更加打量起来。甚至有不怀好意的,专门朝林楠绩的下半身看去,然后发出“嗤嗤”的低笑。

  李承铣眉头轻皱。

  老者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你三岁离家,如今已这么大了。走走走,我带你去,这么多年了,你应该不记得家了。”

  林楠绩连忙道谢。

  多亏有了里正,林楠绩很快便到了林家。林家在村子后面,院里无人,里正朝里面喊了一声:“林大林二,你们三弟回来了!”

  不多时,里面走出来两个男子,见到林楠绩,瞬间奔过来:“三弟!”

  “三弟,你可算回来了!”

  林楠绩的手被紧紧握住,视线在原身的大哥二哥脸上扫过,心中不由嘀咕了一句:【都是一家人,怎么长得像两家。】

  原身和这两人,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

  林楠绩收敛了心中的异样:“大哥二哥,父亲病情如何。”

  提起林父的病情,两人快速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抹了抹眼角:“一直卧床不起,大夫隔几日就来看一次,靠药续着命,硬撑着等你回来。”

  林楠绩沉默片刻:“都怪我不好,路上遇到暴雨,耽搁了时日。”

  林家二哥看向李承铣:“三弟,这位是谁?”

  林楠绩瞟了李承铣一眼:“我路上遇到匪徒,是他救了我,我救雇他一路送我来黔州。”

  两兄弟:“原来是这样,多谢壮士。”

  壮士李承铣:“……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