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绩顺着河流一路南下,两岸风景从北国变成杨柳青青的江南水岸。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可惜林楠绩只感叹了一眼,然后就抱着栏杆吐了个昏天黑地。

  一辈子坐船次数寥寥无几的林楠绩,快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船上几个水手正凑在一处喝酒摸牌,看见林楠绩抱着桅杆晕船的模样,哈哈大笑。

  “没坐过船吧,瞧他吐得那样。”

  林楠绩转过头来,虚弱道:“第一次……”

  还没说完,胃里就一阵翻涌,对着船外晃动的流水:“yue!”

  船员又是一阵哄笑。

  吐完了,林楠绩抱着腹部坐在甲板上,消化着身体上的难受的劲头。

  林楠绩正难受的时候,旁边有位带着孙子的老人道:“是头一回坐船吧,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老人带着小孙子,那小孙子正是顽皮好动的年纪,闹个不停。

  “爷爷……我要吃糖!”小孙子哭闹个不停。

  林楠绩胃里正抽抽得难受,听见小孩子在哭闹,太阳穴像有针在扎一般,有气无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京城买的桂花糖,递给老人家。

  “给孩子吃吧。”

  老人欣喜不已,连声感谢:“多谢这位小公子!”

  小孩子吃桂花糖的功夫,两人聊了几句。

  老人家姓姜,自称是在杭州府一位大户人家中当管事的,从泰州上的船,此次到泰州就是接小孙子。收了林楠绩的糖,老姜忙不迭道谢:“多谢公子,我这小孙子闹腾,成天吵着吃糖,本来想赶着登船前买的,谁想到时间仓促没买成。”

  林楠绩看姜管事和孙子穿着得体,衣料是绸布,不像普通人家百姓,确实有几分大户人家管事的模样,稍微放下警惕。

  姜管事一边哄着小孙子,一边看着林楠绩病恹恹难受的模样,从包裹里掏出几个橘子。

  “看你晕得难受,吃点橘子吧。”

  “我们老家的土方法,晕船晕得难受了,吃点橘子,就能把这股劲儿缓过来。”

  林楠绩看着递到眼前的橘子和苍老的手,胸中正难受着,闻到橘子皮的清香味道果然好受了一些。他也不再推辞,说了声谢谢,接过橘子剥开来,下意识要扔掉橘子皮。

  “诶诶诶,别扔!”老姜连忙阻止。

  看着林楠绩不解的眼神,老姜慈善地笑道:“年轻人很少坐船吧,要想治晕船,嚼橘子皮可比吃橘子有用。”

  林楠绩顿时收回手中的橘子皮,咬下一块含在嘴里。

  略带刺激感的酸涩味道在口腔中化开,林楠绩顿时觉得灵台清明,果真好受了许多。

  小孙子美滋滋地吃着桂花糖,一脸懵懂地看着林楠绩。

  林楠绩又将手中剥开的橘子分了一半塞到小孩手里。

  那小孩有了吃的便不闹了,乖乖地牵着老姜的手,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林楠绩。

  老姜有点没话找话地聊:“小公子这是从哪里上的船,要到哪里去啊?”

  林楠绩放松下来,模糊了在皇宫当差的事,只挑简明的说:“原本在京城找了份差事,不想家里人病重,我这次是回去黔州看望家人。”

  老姜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京城到黔州,路上也得耗费一个半月,可以到顺水路到杭州府,再由陆路到黔州?”

  林楠绩点点头:“正是。”

  老姜老脸笑了一下:“也好,老朽也到杭州府,路上正好有个照应。”

  两人渐渐聊熟,老姜问:“看望完家人以后,可有其他打算?”

  林楠绩隐去了太监的身份,便随口道:“还是回京城找差事,老东家答应过,我要是回来还让我做事。”

  老姜道:“黔州离京城毕竟遥远,可有想过在杭州府谋个差事,毕竟离黔州也近些。”

  林楠绩心想,那狗皇帝可能会杀了他。

  他含糊道:“多谢姜管事,只是东家于我有恩,我不能一走了之。”

  林楠绩看着两岸变换的景色,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他这句话真是托大了。

  要是让狗皇帝听见,估计会笑话他。

  老姜倒是不在意:“是老朽多嘴了,无妨无妨!要是你改变主意了,也可以到杭州府打听,我家老爷姓徐,曾经在朝中官至尚书,现在杭州府致士养老,你一打听便知。”

  林楠绩吃了一惊,没想到老姜还有这样的来头。

  姓徐的尚书,又告老还乡,估计应该是先帝时候的尚书了。

  林楠绩觉得有些耳熟,但因晕船折腾得厉害,便没有细想。

  只感激地点点头。

  有人作伴以后,果然好受了许多,又过了十余天,终于到了杭州府。

  杭州府的春意已然深了,船停靠在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夕阳余晖将柔嫩的柳树枝燃成金色,码头船家也快收工了。

  从码头下来,往城里走,老姜问:“天色已晚,可要在杭州府住上一晚?”

  林楠绩点点头:“打算找间客栈住下。”

  老姜牵着小孙子,笑道:“何必麻烦,不如到徐府借宿,我家老爷最是好客。”

  林楠绩迟疑了一下:“不必了,一路以来叨扰许多,我还是去找间客栈住下,明日早早出发。”

  听到林楠绩的坚持,老姜却不为所动,继续劝道:“还是到府上吧,我们老爷定会热情款待。”

  林楠绩不想路上太多牵扯,还是婉拒了:“还是不便打扰了。”

  谁知道老姜脸色有些微变:“若是老爷知道我让你独自去住客栈,定会责罚我的。”

  林楠绩没想到老姜如此坚持,心中察觉出不对。

  这位姜管家有些非同寻常的热情,当下便警惕起来。

  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老姜举起手杖,当头一敲。

  林楠绩只觉得额头一痛,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楠绩缓缓睁开眼,下意识摸上额头,被触碰到的地方猛的一疼。

  “嘶——”

  那老家伙下手真狠。

  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林楠绩往房中扫视一眼,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整间房子都像是大婚的喜房,屋子里挂满了红色的绸缎,身下铺着红色的喜被,光滑柔软的被面上锈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一派大喜的景象。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雨了,天气阴沉沉的,屋子里也一片昏暗,显得满屋的喜色都阴森下来。

  分明是喜气洋洋的布置,林楠绩却无端觉得有些阴冷。

  林楠绩低头一看,就看见身上大红色的衣裳,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这是干什么,捉我当女婿?”

  林楠绩微微皱眉,可他是个太监。

  虽然是假的。

  但也是太监啊!

  他瞧见窗户边立着一面铜镜,便翻身下床,走到镜子前。

  这铜镜居然不似一般铜镜模糊,反而十分清晰,又是等身高的一整面,足见主人是个阔绰人家。

  铜镜光滑可鉴,林楠绩从中看见自己穿着喜服的样子。大红色喜服包裹在他身上,颜色鲜艳如血,做了大半月船的林楠绩脸色并不好看,甚至称得上苍白,穿着喜服,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而且这喜服并不合身,略长了一截,好像提前做好了,却并没有考虑穿着者的身量。

  镜子里人就像穿了别人的婚服,林楠绩扯了扯拖地的衣摆。

  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不对,仔细盯着铜镜一侧,就看到他背对着的墙边,放着一条紫檀木高案。案台之上,有一个崭新的牌位,牌位前还插了三柱香。

  林楠绩瞬间毛骨悚然。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那牌位上写着徐氏幺女香兰六个字。

  这屋子,是死人的?

  那把他拐来,套上喜服,是和谁成亲?

  林楠绩脑海中冒出来三个字,顿时血色全无。

  配阴婚?

  怪不得婚服不合身,原来是不知道新郎身量,先吩咐做了,等到有了新郎,直接穿上便是。

  配阴婚的新郎,何须计较喜服合不合身?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老姜走了进来。

  林楠绩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

  老姜沉默了一瞬,将手中食盒放在桌子上:“是老朽对不住你,将你绑来府上。”

  林楠绩惊奇道:“你这么说,难道会放我走吗?”

  老姜又诡异地沉默了:“不能,要等到事情做个了结。”

  林楠绩狐疑:“了结了就能放我走了?”

  老姜没有说话,打开食盒,一瞬间香气扑鼻:“这些是府上厨子最拿手的菜,老爷心善,吩咐我好好款待你。”

  林楠绩看着食盒里琳琅满目的饭菜,怎么看都像是断头饭。

  林楠绩坐到桌子旁,拿起碗筷,目光幽幽:“我必须要陪葬吗?”

  老姜神情先是不忍,接着冷硬起来。

  老姜不说话,林楠绩便懂了。

  若非要以殉葬的方式配阴婚,又何必从路上抓个人生地不熟的他过来。

  他夹了一块肘子肉,放进嘴里。

  突然感叹:“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府上厨子手艺确实很不错?”

  林楠绩真的饿狠了,一路上都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此刻面对丰盛的饭菜,根本忍不住。

  这下轮到老姜讶异了,看着林楠绩狼吞虎咽的样子,惊了:“你竟然吃的下?你就不怕我在这里下毒?”

  林楠绩眼睛都没抬:“反正我也跑不了,还不如做个饱死鬼。再说了,我连房门都出不去,你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老姜叹了口气:“你很聪明。”

  林楠绩摇摇头:“还不够聪明,否则也不会被你骗了。”

  老姜没有辩解,而是看向徐小姐的排位:“你长得俊俏,小小姐一定会满意这桩婚事的。”

  林楠绩擦了擦嘴:“冒昧问一句,你们家小小姐,怎么会逝世?”

  老姜神色有些悲伤:“忧思过度,病逝的。”

  林楠绩:“又为何非要配阴婚呢?”

  老姜:“小小姐本是许了亲事的,若是不出事,眼下应该正在闺中待嫁,婚期就在大后天。可惜啊,小小姐才十五岁,就丢下老爷走了。”

  林楠绩“唔”了一声:“确实可惜,本该喜结良缘,却天降厄运。”

  林楠绩又问:“强行配阴婚,你们不怕损害她的阴德吗?”

  老姜讪讪笑道:“这就轮不到你管了。”

  说罢,老姜就离开了。

  林楠绩看着徐家小小姐的排位,放下筷子,喃喃道:“也是个苦命的人。”

  -

  另一边,在遥远的京城,林楠绩走后,文武百官疯狂劝谏,每天轮番上书,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因为皇帝决定,微服私访。

  众所周知,皇帝是个高危职业,朝廷九成以上的大臣都希望皇帝一辈子不要出宫。

  宫外危险,防不胜防,出宫就意味着皇上危矣!

  剩下那一成里,八成是想要谋反的。

  但李承铣意图已决。

  登基三年,是该巡视巡视。

  眼皮子底下他尚且不能事事知晓,更别提是天高皇帝远。

  何况江南这两年频发水灾旱灾,底下的人资质平平,是该好生治理。

  总之,圣意已决,多说无益,还不如提前在微服私访的大臣席位中提前占位。

  他们也在京城待久了,向往江南风物久矣。

  更别提出身江南的大臣了,在京中当官有一条规矩,就是没有命令不能离京,正好此番借陪同圣上微服私访的名义解解思乡之情。

  不说了,冲啊!

  于是,这几天紫宸殿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皇上带微臣吧,微臣祖籍江南,对江南事务再了解不过,还能给皇上一路介绍沿途风物。”

  “皇上,此次江南水患,微臣熟读治水之法,义不容辞!”

  “皇上,微臣……总之,带臣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