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舟既然能考上举人,绝不是仅靠运气和当尚书的爹。

  事实上,他小时候就很聪明。

  真正的七步成诗,说的是陆乘舟,而不是蒋瀚文。

  只是小时候,蒋瀚文从江南蒋家前来京城,借着陆纬同的关系入国子监读书。寄住在陆家时,陆纬同对蒋瀚文奖赏有加,总是拿蒋瀚文与陆乘舟比较。那时候陆乘舟年轻气盛,干脆弃文从武。

  就这样还能考中举人,足以证明陆乘舟在读书上多少有点天赋。

  周围的人却并不这么想,看见陆乘舟登台,顿时七嘴八舌地一轮起来。

  “我考试的时候,陆乘舟就坐在我旁边,九天的考场,他足足睡了四天啊!破罐子破摔给他爹丢脸呢。我看啊,这回又是丢人现眼!”

  “就是,蒋瀚文可是状元的热门人选,陆乘舟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就在台下七嘴八舌讨论时,陆乘舟已经站到了台上:“比就比。”

  蒋瀚文见陆乘舟就这么上来了,假惺惺道:“表弟可不要冲动,不如为兄多让你几步。”

  陆乘舟耸耸肩,无所谓道:“不必了。”

  蒋瀚文拍了拍手:“好!表弟有骨气,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再加些筹码。”

  陆乘舟纳闷地看着他:“你又想玩什么?”

  蒋瀚文唇角轻勾:“谁输了,谁就得脱了衣服绕着京城大街一圈,大声喊:我不如对方。”

  台下群情激动,纷纷喊道:“这下陆乘舟得光着身子游街了!”

  司南浩皱眉:“这个方式也太狠了。”

  林楠绩点点头。

  【在国子监读书时,子曾经夸过陆乘舟在诗文上颇有天赋,一点就透,而蒋瀚文的诗作却被点评流于形式,导致蒋瀚文后来次次都想压陆乘舟一头。蒋瀚文真恨这个表弟,光着身子裸奔一圈,名声尽毁,这辈子估计都抬不起头来了。】

  【但遇到陆乘舟,他算是踢到铁板了。】

  二楼雅间中,李云鸾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担忧的目光落在陆乘舟身上。

  “不会真要脱光了绕着京城跑一圈吧……”

  要是跑完了,陆尚书嫌弃这个儿子……公主府会酌情收留的。

  李承铣一眼就看穿了李云鸾内心想法,然而听见林楠绩心声,他却脸色丝毫未变,气定神闲地欣赏起楼下精彩纷呈的斗诗会。

  蒋瀚文道:“表弟爽快,为兄先做,表弟可以多思索片刻。”

  蒋瀚文脚步迈出,单手负在身后,目光放远,每一步都迈得极为沉稳,到了第四步,他开口作诗:“洛阳城外子规啼,声声凄切动客心。归期未定天涯远,唯有相思寄月明。”

  七步到,一首诗已经做好。

  出口流畅,思绪丝毫没有滞涩。

  台下众人纷纷鼓掌。

  “好!做的好!”

  “不愧是江南蒋家公子!文采过人,我等佩服!”

  “该陆乘舟了,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

  “那还用说,恐怕他十步走完都做不出一句。”

  蒋瀚文嘴角噙着一抹轻笑,自得地看向陆乘舟:“承让,表弟,该你了。”

  陆乘舟迈出了三步,凝眉沉思,迈出第四步,抬头看向二楼雅间,一连走了七步,只字未出。

  台下窃窃私语:“这是做不出吧?”

  “看样子是做不出来了,还不如早点认输,免得真要上街裸奔。”

  第八步时,林楠绩忽然向前,走到第一排,脸上含笑道:“是不是差点什么?酒来!”

  他抬手便将天青色酒壶往空中遥遥一掷。

  陆乘舟眼睛一亮,抬手便接住酒壶,仰头饮了半壶,神态半醒半醉之间又往前跨了一步,终于开口——

  “洛阳子规啼声哀,夜色深沉人未眠。月光如水洒满地,清风吹拂心飘然。世间繁华皆如梦,红尘纷扰尽如烟。”

  “此生只羡鸳鸯鸟,不羡神仙逍遥天!”

  最后一句念完,步伐正好落在第十步。

  春风明月楼内的所有举子都抬头看向陆乘舟,神情微怔。惟余倒酒的小厮一头雾水地看向眼前的客人:“您……您要的酒来了。”

  那客人一把拂开小厮站了起来,遥遥看向台上的陆乘舟,目露欣赏,口中呢喃着。

  “此生只羡鸳鸯鸟,不羡神仙逍遥天……不羡神仙逍遥天,好诗!”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交口称赞,沸水般滚开激动的声音:“好诗!真乃好诗!”

  “没想到陆乘舟竟然能做出如此好诗!比蒋公子那首还要好。”

  二楼的李云鸾松开酒杯,安稳地坐了回去。

  “此生只羡鸳鸯鸟……”她面带轻笑,将酒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此前和蒋瀚文交好的几个公子哥,尤其为首叫孙振文的公子,突然质疑:“这首诗是你自己做的?”

  “我也不信!”

  “要是陆乘舟做的,我也脱光衣服跑大街。”

  蒋瀚文在陆乘舟念完诗后,神色有些不自然:“这是你做的诗?”

  【哇!作诗不如人还想反过来污蔑一口,想得美!】

  林楠绩在台下,当众反击:“你该不会是害怕反悔了?输了可得在京城裸奔,蒋公子可想好了。”

  蒋瀚文冷笑一声:“我怎么可能反悔?接着比!”

  第二轮斗诗开始,许兰因抬起纤纤素手示意:“蒋公子,请。”

  蒋瀚文面色再无方才的志得意满,踏出第一步的脚步有些犹疑,额头微微冒了汗,他一连走了四步,直到第五步的时候,才缓缓开口:“月华照九州,清光满玉楼。相思无处寄,独倚望江流。”

  大堂的举子纷纷叫好,就连楼上雅间里,偷偷跑来喝酒的朝中大臣也纷纷点头。

  这首诗意境优美,情感动人。确是好诗。

  蒋瀚文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承让,承让。”

  与蒋瀚文为首的几人嗤笑道:“蒋兄诗文一绝,这下你们等着认输吧。”

  林楠绩轻轻挑眉:“那可不一定。”

  众人全都看向陆乘舟,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做出打败蒋瀚文的诗来。

  有人道:“刚才那首说不定是误打误撞,蒋瀚文的诗才在这届举子中极为出众,陆乘舟这次估计难了,难为了陆尚书。”

  甚至二楼雅间还有大臣直接吩咐下人拿来纸笔,振振有词:“反正陆乘舟京城裸奔没跑了,我现在就写折子,明天一上朝就直接参陆尚书一本!”

  旁边人劝道:“这还没尘埃落定呢,稍安勿躁。”

  众人只见陆乘舟脸色丝毫不惧,向前走了三步,忽然停住了脚步。

  台下的人窃窃私语:“这不会是要放弃了吧?”

  然而陆乘舟只是皱眉低声呢喃:“总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

  台下的林楠绩早有预料,笑道:“陆兄,不如以剑为笔,将诗句写下来。”

  陆乘舟眼前一亮:“以剑为笔?妙啊!拿纸和墨来!”

  许兰因一抬手,明月楼内的人直接从二楼放下垂挂的宣纸,又放上研好的磨。

  陆乘舟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嘭”的一声摔在地上,手指按上腰间的剑柄。

  剑出鞘,众人只见一阵寒光凌厉,陆乘舟仗着一身灵巧的轻功跃至半空,脚尖轻点宣纸,手中的剑蘸了浓浓的墨汁,抬手挥动之间,一句诗缓缓写成——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诗句落成,陆乘舟轻落地面。

  算上一开始的三步,正好是七步。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如洁白长缎般的宣纸高高悬垂着,浓黑的墨迹似剑锋劈开雪瀑。

  凌厉,意气,豪情万丈!

  台下——

  满堂寂静。

  红烛高高地燃烧,落下一地红彤彤的烛泪。花容月貌的姑娘端着酒杯,却忘记了给身旁的客人倒酒。满堂的金玉,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和价值千金的琼浆玉液都在安静的烛光中独自美丽,珠光宝气不过如此。

  明月楼的一切都像静止了。

  所有酒客食客如痴如醉地反复讼念那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有人进入了一场满怀豪情的梦境,人人皆是持剑客,手中酒杯筷箸掉落一地。二楼原本打算参陆纬同教子无方的那位官员,手中毛笔都摔了,突然惊醒似的冲到栏杆前,向下发狂地看向悬挂着的诗,眼中散发着狂热的光芒:“好诗!好诗!”

  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沸腾起来。

  “好诗!!!”

  “绝无仅有的好诗!!!”

  再看蒋瀚文那首诗,简直是俗不可耐!

  许兰因再次敲响锣鼓:“诸位,谁胜胜负呀?”

  这次再无质疑的声音,刚才质疑陆乘舟的举子们纷纷露出羞愧的神情,遥遥抱拳:“陆兄,此前对你口出狂言,是我等有眼无珠,你的诗当之无愧是今晚第一!”

  眼见着赞美之音声势浩大,刚才那几人不敢当众反驳,只得灰溜溜地咽下。

  反正要裸奔的又不是他们。

  蒋瀚文顿时脸色惨白,如同一张毫无血色的白纸。他双眼瞪大看向悬挂的诗句,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充满难以置信。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是陆乘舟写的!”

  司南浩挑眉上前:“怎么,不服输?”

  “输了的人脱光衣服在京城游街,这话可是你说的,你不会不敢认账吧?”

  林楠绩看向蒋瀚文:“蒋公子出身江南世家,难道只会对别人放狠,对自己放水?”

  蒋瀚文额头冷汗涔涔,强作镇定:“你们怎么能确定这首诗就是他做的?”

  底下的举子们愣了:“蒋公子,纵使你文采出众,也得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以孙振文为首的几人跟着道:“瀚文兄说得对,在座的各位又不是不知道陆乘舟平日里是个什么德行,他今天突然就会作诗了,你们就没有怀疑过?”

  众人面面相觑。

  孙振文更是抬手指向林楠绩:“还有他,又是递酒又是让人拿纸墨,谁知道两人是不是串通好的!”

  蒋瀚文上前一步:“孙兄说的没错!他可是个阉人,最擅长玩弄阴私,会试时还在考场刁难多人,强迫贫苦的读书人多次搜身,更是以巡监之名扰乱考场,难道你们相信他的话?”

  举子们纷纷看向林楠绩:“我记得他,确实是在考场巡监的太监,据说是圣上钦点的。”

  “他让人搜身的时候我瞧见了,我前面那人分明被搜过了,他还让锦衣卫又搜了一遍。”

  “不对呀,第二次搜的时候确实搜出作弊了。”

  “谁知道是不是假造罪名呢?”

  无数道目光集中在林楠绩身上,林楠绩顿时立在原地。

  【这是作诗比不过破防了?】

  【哎喂!你们的风向转变的会不会太快了?】

  【还有蒋公子孙公子,你们考场作弊还煽动群众倒打一耙?】

  而楼上原本作壁上观的大臣们没想到事态发展如此迅速,全都竖起了耳朵。

  一名翰林院官员犹豫道:“我要不要下去阻止,林公公毕竟是御前的人,还有祥瑞之名。”

  最关键,他要是此时施以援手,拜拜的时候会不会更灵?

  身旁的人拦住他:“不可冲动,今年的举子一大半都在明月楼,不可与清流对着干。”

  司南浩拦在林楠绩身前,手下意识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作诗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却不敢认,还要指着赢了的人,这就是你们的做派?”

  孙振武毫不相让:“大家看看,他身为锦衣卫,是想在这明月楼动刀吗!”

  此话一出,身边的人纷纷后退,将林楠绩三人留在原地,泾渭分明。

  “他手都按在刀柄上了,不会真想动武吧?”

  “蒋公子和孙公子说得对,陆乘舟能和这二人厮混一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怎么会做出那般精彩绝伦的诗句?”

  “滚出明月楼!”

  林楠绩打量了一下四周。

  【糟糕,没想到蒋瀚文这么输不起。】

  正推搡间,后背忽然被抵住。

  林楠绩身形一顿,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接着肩膀被人牢牢按住,一道身影已经挡在他前面。

  “是谁让他们三人滚?”

  低沉而威仪的声线不轻不重,恰好传遍整个明月楼。

  蒋瀚文只见一个容颜俊美,气度非凡的男子挡在林楠绩身前,下意识联想到关于内监的诸多传闻,冷笑道:“早就听闻太监玩得花,没想到姘头也来了!”

  孙振文更是高声拱火:“你个死太监,你竟然搞断袖!真是天理不容!”

  林楠绩、司南浩、陆乘舟三人纷纷扭头看向蒋瀚文和孙振文,动作静止了一般,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同一个表情。

  【哦豁,这下你们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