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绩对王中丞说道:“大人说笑了,我这也不能未卜先知。”

  王文鹤看着林楠绩,见对方眼神清亮,态度诚恳,已经信了大半。

  林楠绩又问:“大人想如何处理此事?”

  王文鹤思索片刻道:“先别打草惊蛇,记下这几个考生的姓名,等到三场考试结束,审阅结果出来,再逐一确定。”

  林楠绩眼睛一亮:“还是王大人考虑妥当,等到考官批阅结果出来,便可以一网打尽。”

  王文鹤思忖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此事会试途中发现还好,若是等到进士榜单张贴,昭告天下的时候才被发现,恐怕将会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这次科考皇上本就极为重视,若是发生考官参与舞弊,轻则削官降职,重则流放杀头。

  若不是林楠绩及时发现,后果难以预料,说不定连他的项上乌纱都有可能保不住。

  好在提前发现,能够及时准备,到时候将人悉数抓住。

  说起来,还多亏了林楠绩。

  王文鹤道:“此事还需禀明皇上。”

  林楠绩连连点头。

  王文鹤又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几天你辛苦了,这次舞弊,多亏你眼尖抓了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楠绩连忙道:“我虽然怀疑,但也不能断定他们是否作弊了,还怕是自己多想。此事多亏柏大人和王大人慧眼如炬,嫉恶如仇,才能及时防患,还天下考生一个公平公正的科举。”

  王文鹤被说的心中微微动容。

  不错,正是公平公正的科举。

  天下多少寒门苦读的士子,唯一指望的就是这独木桥一般的科举,若连科举都不能保证公平,他们要拿什么向天下人谢罪!

  王文鹤出身贫寒,最能体会这些读书人的困境。

  他甚至揣测过,林楠绩发现考生伙同考官舞弊,大可以不告诉他们,等到科举结果出来,再向皇上单独禀报。那时不仅可以取得皇上亲信,更可以铲除异己,将他们这些朝中大臣一一除去,安插于己有利的人。

  但林楠绩偏偏没有这么做,他将这一切坦诚地告知他,王文鹤的心情反而复杂了。

  林楠绩:“王大人?”

  王文鹤回了回神:“你先回去,此事我先禀告皇上,必定妥善处理。”

  林楠绩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如此便好。”

  为期九天的科考结束,在贡院吃喝拉撒了九天的考生们陆陆续续出来,一个个面有菜色,腰酸背痛。

  林楠绩作为考场的巡监,差事也算告一段落。

  陆乘舟一出来就扶住林楠绩,双眼无神,浑身萎靡的模样。

  “考了九天!真不是人的过的日子,我都要饿死了,酒,我要喝酒!”

  林楠绩和司南浩颇为无语地扶住他,林楠绩毫不犹豫地拆穿他:“考了九天,你睡了四天。”

  陆乘舟惊讶:“我有睡那么久?”

  林楠绩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第一场你睡了两天,第二场你睡了一天,整个贡院就你睡得最多。”

  司南浩也不忍直视:“毕竟是会试,好歹重视些,这可不是谁都能考的。”

  陆乘舟:“走走走!喝酒去!”

  “去哪儿?”林楠绩问。

  司南浩摸了摸下巴:“去春风明月楼吧,今天考完会试,不少举子要去斗诗,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陆乘舟一脸坏笑地看向司南浩:“哦,有认识的姑娘?”

  林楠绩也露出了然的神情。

  司南浩脸上一红,清了清:“胡说什么呢,这不想见识见识陆公子的文采。”

  几人结伴往春风明月楼而去,林楠绩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看他似的,若有所感地回头。

  贡院旁边的街巷挤满了刚考完的举子,有人脸上志得意满,有人满面愁容,有人像被三场考试榨干了一般双目无神。

  林楠绩的视线找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那人。

  “看什么呢?”司南浩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楠绩连忙回过头来:“没什么。”

  三道身影渐渐走远,李承铣放下茶寮二楼的竹帘,和汪德海从茶楼上下来,李承铣看着几人远走的方向:“你觉得他们今晚是去哪儿?”

  汪德海老脸堆着笑:“这……老奴不知,陆公子刚考完科举,估计找个地儿喝酒去了,年轻人嘛,都爱热闹。”

  李承铣点点头,眉梢一扬:“这些举子寒窗苦读数十年全奔着这一场,确实值得热闹热闹。”

  汪德海招人把马车牵至眼前,掀开帘子让李承铣上马车,自己坐在前面,就着话茬继续说道:“每逢科举考完都是最热闹的,不少酒楼都会举行斗诗会,让这些满腹才华的举子们过过瘾。”

  “甚至还有私设赌局的,赌哪位举子能一举夺魁。”

  李承铣靠在马车里,放松下来,懒洋洋道:“哪个酒楼最热闹?”

  汪德海想了想道:“应当是春风明月楼。”

  李承铣:“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

  汪德海解释道:“就是许兰因姑娘所在的春风明月楼。不少举子考完……都会去春风明月楼找姑娘喝喝酒,唱唱曲,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春宵一刻值千金?

  李承铣手指轻轻摩挲下巴,目光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朕当与民同乐才是。”

  汪德海大惊失色:“皇……皇上,宫外危险呐,那春风明月楼更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咱们还是回宫吧。”

  “汪公公说的有道理,皇上三思啊!”赶车的车夫忽然出声,将二人吓了一跳。

  汪德海指着车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敖……敖统领?怎么是你赶车?”

  敖敬川一把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真容:“皇上在哪,卑职在哪,卑职誓死保卫皇上的安全。”

  李承铣轻嗤一声:“廖白帆不是在那里安插了人手,还能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

  他的话语不容拒绝:“掉头,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

  林楠绩一行人到了春风明月楼,来得晚,雅间已经订完,几人也不在意,在大堂里捡了个位置坐下。

  周围几乎全是刚考完的举子,见到几人落座,都窃窃私语起来。

  司南浩打趣道:“别人都是读书人三五成群,我们一个半吊子举子,一个蕃子,一个公公。”

  林楠绩和陆乘舟哈哈大笑。

  陆乘舟潇洒倒酒:“谁也别嫌弃谁!”

  林楠绩平时不喜欢喝酒,今天也给自己满上了。

  略喝了些酒,明月楼里人声鼎沸起来,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台上轻缓地走出一道曼妙的身影,纤纤素手抬起,敲了一声锣鼓。热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当中的女子。

  那女子道:“今夜春风明月楼的斗诗会正式开始,最后胜出者,可夺得明月楼的彩头。”

  林楠绩放下酒杯:“是许姑娘。”

  司南浩早就看向了许兰因,踌躇道:“你说我现在学作诗还来得及吗?”

  林楠绩、陆乘舟:“……”

  台下不少人斗被许兰因所吸引,许兰因嫣然一笑:“本次斗诗,两两相斗,七步一诗,没做出来的人下台,换下一位,直到最后一位胜出。彩头是大画家白石先生的《山径春行图》。”

  此话一出,台下的举子瞬间沸腾了。

  白石先生乃是当世的书画大家,他的画千金难求,而《山径春行图》更寓意着好兆头。所有举子都跃跃欲试,希望为自己博得一个好彩头。

  台下左侧的举子最上了台,“唰”的一声展开折扇,胸有成竹地迈出七步:“我先来!春来无处不繁华,最忆东风二月花。可惜世间多少事,好园亭馆在天涯。”

  他的声音流畅,丝毫没有停顿,一首完整的诗句顷刻做成。下面的人顿时叫鼓掌欢呼:“兄台做的漂亮!”

  右侧又有一个人上台:“我来挑战兄台!”

  这名举子只迈出五步,诗便做好了:“红芳紫萼苦相兼,谁似清香独占帘。疑是佳人翠裙客,醉粧浓淡近南簷。”

  摇着扇子的举子双手抬起,行了一礼:“佩服,佩服。”

  春风明月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因着热闹的斗诗会,大堂内更是挤得水泄不通。京中百姓都想一睹春风明月楼的气派,更想见见举子们的风采。酒过三巡,斗诗会你来我往,更加激烈。

  林楠绩突然看见二层一个帘子轻轻晃动,目露惊讶。

  【咦?长公主也来了?】

  李承铣听见这句心音时已经晚了,他掀开帘子就和李云鸾四目相对。

  李云鸾的酒杯险些跌落在地,眼疾手快地捞起来,语气有些发虚:“皇……皇上?”

  李承铣没想到在此遇到熟人,还是长姐,摸了摸鼻尖:“好巧,长姐也在此?”

  李云鸾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掩饰地笑道:“对,听说此处的斗诗会人才济济,便过来解解闷。皇上这是?”

  李承铣在她对面坐下:“朕也来与民同乐。”

  闻言,李云鸾松了一口气:“同乐,同乐,皇上尝尝这些果子,味道不错。”

  李承铣顺势捏了一个放进嘴里:“的确不错。”

  姐弟二人尴尬地寒暄完,坐在二楼雅间看着楼下举子们热闹非凡的斗诗会,眼下不少人已经上台比试过,留到后面的都是作诗高手,诗兴顺畅,出口成章。

  李云鸾将台上的蒋瀚文指给李承铣看:“这名举子风采斐然,已经打败了不少人,据说是江南蒋家的公子。”

  李承铣朝下面望去,扫了蒋瀚文一眼,目光却落在林楠绩身上。林楠绩边小口抿着酒,便看向台上的斗诗,不知道喝了多少,脸色有些红扑扑的,一双眼睛里透着兴奋。

  林楠绩倒了到酒壶,一壶果酒已经空了,他正要唤人再拿壶酒来,忽然感觉今天出贡院时被人盯着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不由四下张望着,搜寻无果,正要放弃,忽然被人叫住。

  不知何时,蒋瀚文下台走到他们这桌前:“几位公子,如此良辰美景,不做诗助助兴?”

  几人还未说话,蒋瀚文不留推辞时间,又说道:“瞧我,竟然忘了,你们一个内监,一个锦衣卫,自然是不会作诗的。表弟,你呢?”

  陆乘舟抓着酒杯,喝得脸色微微泛红,略抬头看向蒋瀚文:“没兴趣。”

  蒋瀚文笑了一声:“表弟莫不是怕了?”

  “怕?”陆乘舟冷笑一声,“我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比起作诗,我更爱喝酒。”

  旁边人起哄道:“这不是陆尚书家的公子吗?一坐在这里就开始喝闷酒,莫不是会试没考好,借酒浇愁?”

  “还真是,考试时我就坐在他旁边,他一连睡了好几天,肯定是榜上无缘了。”

  “可惜啊,陆尚书竟然生出个这样的草包。”

  陆乘舟脸色有些难看:“扯我爹做什么!”

  司南浩的手已经按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

  林楠绩给司南浩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神色,凑近陆乘舟,低声道:“长公主也来了。”

  陆乘舟脸色顿时收了回来,露出一副纯良表情,瞪大双眼:“长公主?她在哪里?”

  “二楼,你斜后方。”

  陆乘舟沉默两秒:“来就来!谁怕你!”

  司南浩拉住陆乘舟:“别冲动啊,做不出诗很难看的!”

  陆乘舟却挥开他,将酒杯一扔,大步流星地上了台。

  蒋瀚文撩起衣摆,动作优雅地在台上站定,笑容和煦道:“我作为兄长,自然是要让着表弟,不如这样,我七步一首,你十步一首,如何?”

  台下,司南浩神情紧张:“十步他能做出来吗?九天考试他都睡了四天了!”

  “我这就去给尚书大人报个信,找人来把他捉回去。”

  林楠绩一把拉住司南浩:“等等,先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