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就对上李承铣难看的神色。
李承铣坐在龙椅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楠绩,脸上的神情很不每妙,阴云密布,有种山雨欲来的气息。
这种脸色,上一回看见还是在审理郭子栩的朝堂上。
林楠绩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大事不妙!
【狗皇帝生气了?】
【他觉得我想去长公主府所以生气的吗?】
林楠绩低着头,不敢说话了,这个时候再说点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适。
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跪着的六神无主,坐着的看他六神无主,心有无端恼怒。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承铣终于屈尊开了口。
“想去长公主府当差?”
“长公主刚与驸马和离,府中人员清理,正是缺人的时候,你若愿意为长公主分忧,也是一桩好事。”
林楠绩没敢接话,总觉得李承铣话里有话。
果然,下一秒,李承铣话锋一转:“你在御前当差也有些日子了,答应得这么干脆……”
李承铣长眸眯起:“不想在御前当差了?是不喜欢在宫里当差,还是不喜欢在朕眼前当差?”
林楠绩顿时冷汗直流,这三连问林楠绩一个都答不上来,一句都不敢答。
面上强撑冷静,内心委屈到吐槽:
【我能选吗?】
【这具身子三岁就被送进宫了,要是能选谁当太监啊。】
李承铣一怔,听着那心音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沉沉闷闷的,透着化不开的委屈。
【怪我想得不周全,以为长公主都开口讨人了,说不定狗皇帝就同意了。】
【其实狗皇帝人挺好的,可是伴君如伴虎,呆在宫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秘密就被发现了。】
【到时候脑袋搬家,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好好活着,不想死。】
李承铣的怒意被冲散大半,没想到林楠绩心里竟然这么百转千回。
不知道什么秘密让他害怕成这样?
他自认为不是昏君,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何至于要杀了林楠绩?
李承铣不动声色道:“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楠绩心音停滞了一瞬,一双眼睛微微张大:【他怎么知道!】
李承铣眉梢轻扬。
林楠绩心音凝滞着,大概是潜意识觉得“假太监”这三个字过于危险,下意识屏蔽。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个主意在脑海里浮现。
林楠绩深吸一口气,慢慢抬头看向李承铣,语气闪躲:“皇上,奴才是有苦衷的。”
李承铣佯装讶异:“苦衷?什么苦衷?”
林楠绩眼眶慢慢湿润了:“奴才……奴才仰慕皇上已久,怕在皇上身边呆太久了……把持不住!”
“皇上天人之姿,英明神武,奴才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冒犯。”
“但奴才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控制不住,就冲撞了皇上,犯下大不敬之罪!”
【要是控制不住亵渎了皇上,我脑袋就要搬家了。】
【总之继续呆着,我们都很危险!】
李承铣震惊了。
他震惊得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
他身为九五之尊,被人仰慕也没什么稀奇。
但稀奇在,林楠绩是个太监!
他竟然没看出来,林楠绩对他……有非同一般的心思?
仰慕已久……把持不住?!
心音也对上了,可见不是说谎哄他。
可是,他是个太监啊。
李承铣表情一空,下意识站了起来。
对啊,他是个太监……有些不正常的想法,那反倒——不奇怪?
李承铣的话忽然全噎在了喉咙里,他想过林楠绩不愿意伴君如伴虎,想过长姐许给他许多好处,甚至想过林楠绩是不是觉得长公主府比皇宫更自由。
又或者,林楠绩宁愿贪图长公主府一时的荣华富贵,不要他给的前程。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听到林楠绩说出这番话。
更没想到的是——
他本应该感到愤怒,恼怒,恶心。
他本应该立即将人交给锦衣卫严刑拷打,把这些亵渎的念头通通净化。
他堂堂九五至尊,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太监惦记,这是何等的冒犯!
但他竟然统统都没有。
林楠绩好半天没听见动静,心中直打鼓。
【我刚才说的,会不会太直白了。】
【不会把皇上吓着了吧?】
李承铣目光复杂地看着林楠绩,试图找出一切不合理的解释。
因为这小子长得不错?
祭祖大典上,不就好几个大臣盯着林楠绩那张脸发呆,薛云来第一次见他,就为他求情。
又或者因为那个“祥瑞”的诨名?
谁会因为“祥瑞”仰慕自己而生气呢?
过了半晌,李承铣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眼眸里闪过惊涛骇浪:“你,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林楠绩目光躲闪,委屈道:“奴才也不知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李承铣的表情又空了。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打住!
李承铣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努力用正常的语气对林楠绩道:“去长公主府这件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林楠绩见李承铣的语气软和下来,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提去长公主府的事,连忙道:“奴才想过了,只要皇上不弃,奴才还是愿意在皇上面前侍候。”
李承铣受到的冲击太深,没有立即表态:“你先下去吧。”
“是。”
林楠绩走后,李承铣还是浑身不自在。实在是这事过于惊世骇俗,林楠绩的态度又过于诚恳了,他不知道作何反应。
呆坐半天,李承铣拿起茶水压压惊,放到嘴边才发现是空的。
他看着空了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简直有毒!”
这句话还是和林楠绩学的。
碰到林楠绩以后,他就觉得自己越发不正常了。李承铣抬起头,望着虚空生闷气。
然后想要捞起旁边的书分神,谁知道不小心带倒了柜子。柜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一个盒子咕噜噜滚了出来,李承铣瞧着眼熟,捡起来,打开一看,脸色又是一黑。
赫然是此前林楠绩送的戏匣子。
因为内容太过违背伦俗,上次草草收在一边,因此里面的故事也没有看完。
鬼使神差的,李承铣又打开了那戏匣子,修长的手指握住摇柄,一张一张向后看去。
柳梦珂与那贵族公子睡在一张床上,衣服散落一地,被子拱起令人遐想的弧度,同床共枕而眠。
下一张,云收雨住。两人又在书桌前共同看书。
不同的是,两人紧紧依偎在一处,柳梦珂抬头望着贵族公子:小生仰慕公子已久……
李承铣面无表情地关起戏匣子。
他现在听不得仰慕这两个字。
过了半炷香,他又忍不住打开了,终于一鼓作气看到最后。
柳梦珂与贵族公子天天你侬我侬,在书房看书,在郊外看书,在卧式看书,最后统统都会往一个不能言明的方向发展,最后两人一起考上进士,入朝为官。
李承铣忍不住道:“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天天如此怎么考得上进士?”
李承铣冷静地将戏匣子收起,放进柜子里。
假的,都是假的,定是哪个无聊的画师信手所作,经不起推敲!
另一边,林楠绩走出紫宸殿的范围后,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招简直是兵行险招。
他不敢直接提去长公主府的事,但他突然想到,任何一个男人,尤其是直男,遇到身边的同性示好,绝对会避之不及!
刚才李承铣的反应就说明了一切。
林楠绩边走边想,现在李承铣肯定觉得他恶心极了,说不定晚些时候就会让人来通知他: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林楠绩就这么一路走回外直房,等着宫里的消息。
第二天,李承铣给他准了一天假,没让他去上值。
林楠绩意料之中,看来昨天那招太猛,李承铣想眼不见为净。
第三天,又准了一天假,连汪德海都纳闷了,御前也不闲呐。
林楠绩觉得十拿九稳了,甚至还去宫外找司南浩和陆乘舟吃了顿饭,陆乘舟还拜托他进了公主府以后多在长公主面前提起他,刷点存在感。
第四天,汪德海来了。
林楠绩连忙开门,将人迎过来。
前两天都是谴何修来的,今天换了汪德海,难道李承铣已经同意了?
林楠绩心里有一瞬间的失落,但想到自己假太监的身份不能暴露,便将那股失落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汪公公?您怎么来了。”
汪德海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楠绩,没有直说来意,而是旁敲侧击道:“那天你在暖阁,都和皇上说了些什么?”
林楠绩装傻:“奴才没说什么,就交代了些和长公主府有关的事。”
汪德海没有深究:“皇上命你每晚住在紫宸殿,夜间近身伺候。”
汪德海话音一落,林楠绩傻眼了。
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住在紫宸殿伺候?
林楠绩瞪大了一双眼睛。
不是,狗皇帝有病吧?
他都那样说了,李承铣竟然不在意?
还让他近身伺候?!
林楠绩瞬间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这下他得不分白天黑夜地投入痴汉太监的角色了?
当晚,林楠绩就留在了紫宸殿。
伺候完李承铣洗漱更衣后,太监们依次退出去。汪德海身为大太监,在宫里是有住处的,离紫宸殿不远,几步路便可走到。
汪德海年岁大了,守夜总会精神不好,因此这事交给了年轻太监。
两个在殿外守着,殿内还会留一个太监睡在外间矮榻上,随时听寝室里的召唤,随叫随到。
眼下,林楠绩躺在矮榻上,规规矩矩地躺着。
守夜这活重点在守,晚上不能睡,林楠绩瞪着眼睛盯着漆黑的屋顶,时不时眨眼提神。
【奇怪,我都那么说了,皇上却把我调来守夜,他不怕我冒犯吗?】
【这差事……也太危险了。】
林楠绩猛掐一下大腿,很怕露陷,于是拼命给自己洗脑。
【皇上俊美无匹,无人可比。】
【狗皇帝还派敖敬川统领满京城搜寻我,还给我赏赐……真是没有比狗皇帝更好的上司了。】
【得主如此,还有何求?】
洗脑了半天,林楠绩幽幽地叹了口气。
【有些事太危险了,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睡在寝殿里的李承铣听着林楠绩絮絮叨叨的心音,尤其是听到夜半时分,林楠绩还在心里想着他的好,李承铣就……忍不住长眸震动。
林楠绩不是一直骂他是狗皇帝吗?怎么突然……如此无法自拔?
哦,狗皇帝这个称呼并没有变。
但心音是不会骗人的。
李承铣也跟着叹了口气,望着帐顶,睡意全无。
他察觉到自己受到林楠绩的影响后,第一反应确实是把人调离御前。
但随即他取消了这个念头。
一来林楠绩没有犯错,不仅没犯错,甚至还有功。
二来,他身为九五至尊,不应该逃避,更不应该被一个小太监影响,所以李承铣干脆把林楠绩调来近身伺候。
可眼下,李承铣睡不着了。
直到外间的心音全消,月上中天,紫宸殿内一片寂静,李承铣还瞪着一双眼睛难以入眠。
想到明天还要上早朝,李承铣不禁咬牙。
他掀开被子,修长的腿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出了寝室,走到外间。黑夜之中,他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窝在窄小的榻上。
李承铣慢慢走近,在榻前停了下来。
借着如银的月光看清了林楠绩的面容。
清隽,俊秀,这么一张精致贵气的长相却生在一个太监身上。
“真是可惜了。”李承铣低声道。
若是一个正常男子,李承铣此刻便能为他指一桩大好婚事。
可惜是个太监。
李承铣二十多年来的身为皇子,继而成为皇帝的岁月里,太监几乎是他最深恶痛绝的一类人。
他们阴险,狡诈,善于用冷细的声音在皇帝身边进献谗言。
生杀予夺,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在他们手里顷刻间灰飞烟灭。
然而究其本质,他们也不过是参天大树上的菟丝花藤,离开树就如同无骨的蛇,只剩下干瘪的皮。
然而此刻,他却真情实意地为一个小小的太监惋惜起来。
李承铣觉得自己疯了。
林楠绩安详地睡着,作为守夜的太监竟然先睡着了,真不称职。
然而他睡得好生安恬,眉目舒展着,月光洒在他平静的眼皮上。鼻翼轻微熠动,呼出悠长的气息。再往下是紧闭着的双唇,唇色浅红,偶尔微张着,好像在说梦话。
李承铣弯下身子,想听他在说什么梦话。
梦话的声音微弱,李承铣只能更弯下腰,披散下来的头发垂到林楠绩身上,黑暗里难分彼此。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了,李承铣凝神去听,林楠绩呼出的鼻息喷洒在他的侧脸上,热热痒痒的。
“狗皇帝……变态……奴才……阿嚏!”
一声喷嚏直接喷了李承铣满头满脸,李承铣瞬间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
仰慕个屁!
天天就会给他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