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和文武百官散去,料理完毕宴席,已经是深夜时分,林楠绩回到紫宸殿复命。

  夜晚皓月当空,月色皎洁,林楠绩披着月光走进紫宸殿,掀了帘子进到内室暖阁,就见李承铣面前放着一摞厚厚的折子,不知道已经批阅几时了。

  林楠绩走过去,微微躬身:“皇上,奴才回来了。”

  李承铣抬眸,就看见林楠绩微微兴奋的脸庞,暖阁的烛光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能看见鸦羽般的眼睫,根根分明。一双墨色瞳仁,黑润润的。

  “嗯。”

  林楠绩估摸了一下李承铣的心情,露出一抹笑,上前谄媚道:“皇上今天真是英勇智慧,一下就识破高丽使团的意图,树立我大齐宏威,让高丽使团甘拜下风。”

  李承铣打眼将林楠绩看着:“是吗?”

  林楠绩点头如啄米:“自然,您没看到那高丽王子走的时候,脸色都黑了,使团官员更是又羞又囧。经过这番,他们肯定不敢再糊弄大齐。”

  李承铣展了展眉,心想,林楠绩这回倒是说的他心中舒畅。

  国家之间的来往本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更何况现在大齐国力强盛,周边小国寻求庇护前来觐见,想要带些值钱的宝贝回去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大齐物产丰富,国库充盈,不会做那等抠搜小气之事。

  只是高丽过分了些,此前先帝在位时,高丽频频来觐见,忽悠糊弄多次,弄得朝廷接待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现在又想用同样的招数来对待他。只是糊弄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况且高丽虽然与大齐表面交好,背地里频频与其他小国眉来眼去,隐隐有不臣之心。正好借这次的机会敲打敲打,若还是胆大妄为,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今天林楠绩出风头那番话,实在是说的好。

  【狗皇帝怎么不说话啊,感觉他被哄得挺开心啊?】

  【都开心了,银子能不能还我啊?】

  李承铣:……

  他就知道!

  林楠绩鼓了鼓腮帮子。

  【趁现在狗皇帝心情还不错,再接再厉。】

  【先哄他个心花怒放找不着北。】

  【再把文治武功统统夸一遍!】

  林楠绩看着李承铣目光灼热,双唇轻启:“皇上风采卓然不凡,浑身萦绕龙气……”

  “好了。”林楠绩话刚起了头,就被李承铣出声打断,“收起你的奉承话,今晚你对高丽使团说的那番话很好,朕有赏。”

  “有……”林楠绩舌头打结,差点咬着自己舌尖。

  【这就赏我了?我还没说完呢?】

  【回来的路上我还特意把看过的《如何夸赞领导》又温习了一遍,居然没派上用场。】

  李承铣佯装不悦:“怎么,不想要?”

  林楠绩目光一亮:“奴才多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承铣清了清嗓子:“念在你今日有功,赏赐白银百两。”

  林楠绩眼眸亮晶晶的。

  【芜湖!我的一百两白银,我的二十万回来了!】

  林楠绩整个人都洋溢着快乐的泡泡,看得李承铣唇角也不由得跟着扬起,他笑容不变,冷不防道:“再赏黄金十两。”

  林楠绩愣在了原地。

  【什么?】

  【十两黄金?】

  【让我算算——大齐一两黄金等于十两白银,十两黄金就是两百两白银。】

  【!我的赏赐翻倍了!】

  【啊啊啊啊啊啊!狗皇帝我宣布你是最好的皇帝!】

  李承铣唇角翘着,心中默默道:最好的皇帝可以,狗皇帝就不必了。

  林楠绩:“奴才谢皇上万岁!”

  李承铣摆摆手:“行了,天色不早了,下值吧,明天再去内务府领银子。”

  林楠绩用力地点点头,瞧着李承铣又拿起奏折,似乎不想有人打扰的样子,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掀着帘子走出内室,临松手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就看见李承铣拿着奏章出神。

  莫名地,林楠绩好像感念到了什么。

  【今天狗皇帝怎么这么好说话?】

  【那么痛快地给了赏赐,还直接翻倍了。】

  【狗皇帝虽然不是个抠门的皇帝,但治下挺赏罚分明的。】

  【唉,要是一直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林楠绩又悄悄看了李承铣一眼。

  紫宸殿里燃着儿臂粗的蜡烛,将内室照得灯火通明,李承铣披着件单薄的袍子坐在黄花梨龙椅上,烛光映照他俊美立体的侧脸,像一尊雕像,正微微出神。

  铜盆里的银丝碳好像快要燃尽了,林楠绩放下帘子,知会了值夜的太监及时添碳。

  外头天寒,林楠绩抱着胳膊快速朝宫门走去,出了宫门,他走到清冷安静的外直房,看见枯败的柳梢上挂着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

  林楠绩看着这月亮,不知怎么回想起方才紫宸殿内李承铣的神情。

  他喃喃自语:“怎么感觉狗皇帝有点不开心呢?”

  另一边,紫宸殿内,汪德海亲自给内室白云铜的炭火盆里添上银丝碳:“林楠绩这小子倒是有心,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着人添碳。”

  汪德海直起腰来,看向许久未曾动弹的李承铣,声音似叹非叹:“皇上,今个儿十三了。”

  李承铣放下奏折,望向汪德海。

  汪德海又道:“夜深了,皇上可要就寝?”

  李承铣摇摇头:“不困,朕出去走走。”

  李承铣批衣走在紫宸殿前的空地,汪德海跟在后面。

  月似银盘,悬在中天,下面是巍峨浩荡的皇宫,像漂浮在茫茫夜海上。无垠的月光洒下来,似霜似雪,映得朱红色宫墙和明黄色的琉璃瓦都像结了层冰。

  李承铣久久凝视着那轮皓月,似乎看见三年前纷乱的刀光剑影,先帝临死前,太虚宫上空的月亮也是这般圆。先帝卧在太虚宫的睡榻上,颤抖地将他右手手腕抓出血痕,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盯着他。

  “孽畜!”

  李承铣自嘲地扬起唇角。

  忽然间,不知道从哪处的宫里吹来一阵冷风,汪德海先是打了个哆嗦,继而抬头去寻皇帝,却看见天上的明月多了一丝阴翳。

  细看有些不对,汪德海不由伸长了脖子看。

  就见那阴翳正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月亮。

  天地之间,如银月辉被阴冷的黑暗取代,汪德海大惊失色,疾速走到皇帝身侧:“这!这是……天狗食月!”

  “皇上……此乃凶兆,阴气寒凉,快回殿里休息吧!”

  李承铣浑然不动,站在原地,紧紧盯着那轮被倾吞的月亮,直到最后一丝皓光也被掩盖,夜色全黑。

  他冷嗤了一声:“朕无愧于天下人,从不怕什么凶兆。”

  汪德海先是一怔,仍是面色惶然。

  -

  林楠绩沉浸在得了两百两银子的喜悦里,睡了个极为香甜的整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刚伸了个懒腰,就看见他的同屋室友丁文抱着被子缩成一团,蜷在他的脚边睡着。

  林楠绩吓了一跳,差点将丁文踢下床。

  丁文在睡梦中察觉动静,睁开眼睛看到林楠绩,一脸惊惶:“有有有妖魔,不祥!不详!”

  林楠绩疑惑:“什么妖魔?什么不详?”

  丁文一脸恐惧:“昨天晚上,月亮被天狗吃了。”

  林楠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月全食啊。”

  丁文表情发懵:“什么月全食?”

  林楠绩:“哦,就是天狗食月。”

  丁文发白,语气急切道:“这可是天狗食月!是厄运的征兆!我昨天晚上眼睁睁看着月亮被吞了,我会不会死啊?”

  林楠绩想到,这个朝代的人确实会觉得月全食会带来厄运,他拍了拍丁文的肩膀安抚道:“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丁文眼角含泪:“真的?”

  林楠绩:“放心吧,要是看到的都会死,地府都收不下这么多人。”

  丁文一噎,擦擦眼角的泪珠:“也对哦。”

  林楠绩打理好自己,便出门去上值,今天还有和使团的会面,他需要先去紫宸殿,陪同皇帝一同会见高丽使团。

  林楠绩刚出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同往常,路上遇到的太监侍女都目光闪躲,私下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有人来又迅速做出无事的样子,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惊惶。

  还时不时听到“天狗食月”的低语。

  林楠绩摸摸脑袋,天狗食月的迷信这么深入人心吗?

  不禁又觉得可惜,每次听到月全食、日全食、三星连珠之类的天象预报,他还会专门找地方观测呢。可惜啊,昨天睡得太早了,无缘得见。

  到了紫宸殿,林楠绩伺候李承铣更衣洗漱,不经意看见李承铣眼底的青黑,不由一顿。

  【啊,连狗皇帝都被天狗食月吓得睡不着觉啦!】

  【看来这天狗确实有点本事。】

  李承铣洗脸的动作一顿,眼角余光看向林楠绩,就见他整个人面色红润,目光清亮,整个人像话本里吸完精-气的妖精,精神焕发得不得了。

  李承铣放下洗脸的布巾,看向林楠绩问道:“昨天晚上睡得不错?”

  林楠绩恭敬回道:“托皇上的福,奴才睡得安稳。”

  李承铣冷哼了一声,披上外袍走出紫宸殿。

  林楠绩听见这声熟悉的冷哼,一脸了然地在后面跟着。

  【啊,心情又不好了。】

  【果然不发神经的狗皇帝就不是狗皇帝了。】

  朝堂之上,李承铣撑着精神坐在龙椅上,看着高丽使团和朝堂百官你来我往地商讨边境通商事宜,最终商议出同意高丽货物进入大齐售卖,但需征收三成税赋。

  符照不忿道:“陛下,三成关税是否太高了,难道大齐想要仗着地大欺辱我们高丽吗?”

  李承铣淡声道:“据朕了解,高丽在大齐所售的货物价格远远超过货物本身价值,甚至价格远超大齐同类货物。朕觉得,三成很低了。”

  符照脸色更加难看,转身和使团官员商议了几句,缓和了面色:“陛下,此事可否以后再议。本王子还有一样宝物想要献给陛下。”

  经历了昨天的宝物,李承铣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是什么宝物?”

  符照忽然露出一抹笑:“此次随我出使的使团成员中有一名我高丽国的大巫师,昨天我与大巫师在驿馆中看到天现异象,似乎与大齐国祚相关。大巫师身赋通灵通玄之能,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在殿外听到这里的林楠绩忽然耳朵一竖。

  【!!!】

  【高丽巫师要占卜我大齐的国运?】

  【王子您真是好大一张脸。】

  朝堂百官纷纷站不住了,这高丽王子,忒不讲武德!

  带着巫师来占卜大齐天象,亏他想得出来!

  就在这时,钦天监监正陈延知愤然出列:“大胆!我大齐国运岂是尔等可测!”

  符照寸步不让:“方才一路进宫,只见宫内人心惶惶,我高丽既有能人异士为陛下解忧,又何须避讳!”

  陈延知怒气上扬:“我大齐自有钦天监占卜天象,遵循《周易》之法,乃是正统,你所谓的巫术占卜,不过是异端邪说,怎敢沾染大齐国运!”

  符照:“难道你怕正统之法胜不过异端邪说不成!”

  陈延知愤然拂袖:“放肆!怎么可能!”

  符照:“敢不敢比?”

  陈延知:“比就比!”

  两方放完话,整个朝堂静静的。

  陈延知后背一凉,就发现他的同僚和皇上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听了全程的林楠绩沉默望天:

  【……】

  【好低级的激将法。】

  【真是好久没见过这么容易上当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