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朝廷走狗的绝症离职日记【完结】>第154章 京中乱局

  幽光冷璧,杂草血气。诏狱不见日月,入冬更加阴冷潮湿,韩绍真卧在当中调整呼吸,维持着自身神智清明,鞭刑过后虽有及时用药,刘六和吴五也每日都偷偷接济,但这伤势仍旧不见好转。

  忽然间,楼梯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韩绍真下意识抬头瞥了两眼,又习惯性的垂下头去。

  冷狱伤痛磋磨意志,不见日升月落更模糊了时辰观念,韩绍真多少也有些浑噩,直到脚步声笃笃停在他牢门前他方才勉强打起精神,集中了意识。

  牢门前黑衣提灯,那熟悉气息轮廓,韩绍真只余光一眼便知晓来者是谁,却又怕自己是在梦里,忙翻过身爬起来确认。

  “别动。”

  这两字传入耳中,像请求又似警告。韩绍真应声停下,只见立身牢门外的人提起灯笼,格挡在两人之间的铁栏寒光撩动,更映衬眼前冷峻面容。

  “况儿……!”

  看清来者的瞬间,韩绍真难掩欣喜唤道:“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牢门应声落锁,对比韩绍真的欢天喜地,严况却是一反常态,仿佛被夺舍般漠然提灯走到韩绍真身边。

  他俯身下来却道:“是,我还活着。”

  “但韩相公您该上路了。”

  语毕,两人目光交错刹那,韩绍真先是一愣,却立即笑了起来。

  “好……好。”韩绍真沉吟两声,他没有疑问更无震惊,只是神色从容,抬手搭在严况手腕,严况也顺势半扶半抱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乱世图存,这是你教我的道理。”严况像是刻意解释般道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论。韩绍真却仍旧是不意外也不在意,他只紧紧握住严况的手,又试探着抬手去抚摸人脸颊。

  严况身子僵了僵,却并没躲开。

  “况儿你……你真的好了……苍天有眼,你的苦终于熬到头了……”韩绍真很快得到严况确切的回应,他那悬着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又道——

  “那就好,那就好……韩凝呢?”

  严况像是没料到韩绍真会问起韩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韩绍真打量了他神色后,没再追问答案,只自顾自道:“况儿,其实韩凝他……他不是我的儿子。”

  “但他却是你的亲弟弟。”

  突如其来的言论打乱严况思绪,他眼底的淡漠开始动摇,情绪也随之掀起波澜。

  “他是你嫡母柳氏的儿子,是你的亲生父亲与他正妻的儿子,你同父异母的手足。”

  韩绍真神色严肃不似玩笑。他捏了捏严况手背语气感叹道:“当年,我回来得太晚……韩家已然遭难,只剩焦土残垣。我去衙门认尸,得知了你母亲的死讯,而你也下落不明,但他们……却交给了我一个孩子。”

  “我认得那孩子,那是几个月前大嫂柳氏刚生下的男孩。他命大,被柳氏藏在后院水井里用水桶吊着……竟没被发现杀死烧死,彼时天寒,他也没掉进那井水里冻死淹死……”韩绍真无奈笑笑长叹道:“可我当时想的却是,我的况儿下落不明,我的素商也被他们给生生淹死……却偏生要将他们的亲生的儿子……留给我?这要我怎么做?置之不理?视如己出?有血缘不假,可我凭什么帮仇人养孩子!”

  看韩绍真言辞清晰不似在说胡话,严况心中波澜渐渐平复,却被这陈年往事再度拉进另个情绪漩涡当中。

  他不语,只揽着韩绍真让他尽可能靠得舒服些,静静听他继续。

  “况儿,你该清楚的,我恨你的父亲……”韩绍真感慨道:“明明是亲兄弟,却毫无亲情可言,更有刻骨恨意……我为何要替他养孩子?说起来,我最该盼着他断子绝孙,可当衙门的人把那个孩子交到我的臂弯里时……”

  “况儿你不知道……他跟你小时候很像。可我当时却忽然想到,你的名字是‘况’,况为寒水,寒水凝冰……韩凝,或许是个不错的名字。”韩绍真话锋一转,眼底霎时泪意蕴满,泪滴不觉打湿眼角细纹。

  “其实后来我也想通了……什么断子绝孙啊,那不是把我的况儿也给恨进去了么?可我这人啊,心眼儿小,留下了他,给了身份富贵,却始终还是无法将他视如己出。多番冷落……也是可怜了他。韩乐是他亲自选了自小陪在身边的小厮,与他情同手足,却也折在枫州了……好在那次有你,当时我就在想,毕竟是亲兄弟,这就是缘分吧……?”

  韩绍真说罢又自嘲般笑了笑。严况强压的心绪难以扼制波动,他品出韩绍真话中酸涩苦楚,低声问道:“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况儿。”韩绍真轻抚着他手背语重心长道:“你们兄弟二人一路生死相牵,今时今日便是你不知晓他的身世,也早已将他视为亲生手足,所以我才放心告知于你。你要知道,当年你深恨我,更恨你的父亲和嫡母,凝儿他少时又爱找你麻烦四处胡闹,是若你得知此事将身世透露于他,他而今怎得会有这般纯净的心思?”

  “况儿……我从来没想把你们任何一个,当做棋子。”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韩绍真此间一字一句严况都听进心里,他捏紧指节,最终也只咬牙吐出三个字来。

  “我知道。”

  韩绍真像是把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苦水与心事都倒尽了,长舒一口气面上隐隐露出笑意道:“况儿准备如何送我上路?”

  “喝了这个。药效很快,不会痛苦。”严况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话音刚落,韩绍真便夺过瓷瓶,拔开瓶塞一饮而尽。

  严况面色铁青望着他,韩绍真本一脸轻松,却在看见严况复杂神色时,忽然剧烈咳嗽瘫倒在他怀中。

  “况儿,你要好好活下去……”韩绍真艰难道:“我多希望,你就是我的亲生儿子啊……”

  严况闻言捏紧拳头抿了抿唇。

  片刻过后,他开口低声道——

  “爹。”

  这一声唤过,韩绍真眼中一亮,却抵挡不住强劲的药效,他想应也应不得,只觉阵阵眩晕……斗争一番后,终究还是沉沉阖眸。

  严况缓缓抱紧了他,低头埋在人肩膀上咬牙忍住泪意。

  而他身后脚步声声,三王爷的声音同时传了过来,语气隐隐带着些不忿与不解——

  “你怎能唤他做爹?!”

  这一声将严况唤回了神,他连忙将手里攥着的东西塞进韩绍真袖子里。

  三王爷见严况不理会,又松懈了语气道:“他是有用之人,本也不是非死不可,你既不舍旧情,又做何执意要他的命?”

  “等寻到程如一,王爷自会明白我的用意。”严况缓缓将已然断气的韩绍真放下,起身正要离去,三王爷看了一眼道:“本王会安排人厚葬他的。”

  “不必。”严况道:“按照镇抚司的规矩,让镇抚使去处理就是。”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上长阶的同时,正与守在入口的刘六打了个照面,两人眼神交汇一刹,又立刻默契错开,而同时身后三王爷再度开口道——

  “严况,陛下既从未公布辞呈,你就还是镇抚司的指挥使。”

  “从今日起,还当由你统领整个镇抚司才是。”

  ……

  上京城门熙熙攘攘,眼下临近年节,出入城门的人自是不少,有的是赶着要回乡团聚,有的则是周边城县的生意人趁着旺季来兜售货物,一切看起来稀松平常,并无任何异样。

  这是上京城,是程如一曾经挤破头也想踏进的繁华盛世,也是无数寒门学子身怀绝技之人欲想一展宏图的沃土。

  他曾经花了十几载春秋寒暑踏进了这座城,也曾经落魄逃难般离开了这座城。

  如今再度归来,恍如隔世,是重生一回感知已变,心中所怀信念亦有不同。彼时,他一无所有恩义断绝,眼下却多了亲人朋友,便是刀山火海,他仍要为情为义再闯一回。

  若娘用驴车载着他与贵妃,也在入城的队伍当中。

  驴车上的两名妙龄女子面罩青纱遮住容貌,此举反而更多了几分朦胧美感,引得过路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若,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显眼了?”杜贵妃有些心虚,不住整理面纱怕被人认出来,若娘却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我都认不出你了,还有谁能认得出?”

  “贵……杜姑娘说的也是啊,虽不一定被人认出,但总归是……”程如一把“别扭”二字咽回肚里,低头缩着肩膀。他虽然早就穿过不止一次的女子衣裳了,但还是没办法欣然接受乐在其中。

  “你懂个屁。”若娘毫不留情回怼,手里吃着大饼,回身打量了程如一几眼忍不住调侃道:“不过你这样打扮起来的确有几分姿色嘛……”

  程如一应了一声便低垂着头不再言语,实在是眼下两名女子,都是最让他深感愧疚与心虚的。

  若娘是他的妹妹。但若娘那日说的对,自己这哥哥对她来说究竟有何意义?幼时便保她不住,眼睁睁看她被牙婆带走,叫她这一路受苦受难,自幼时起便过着非人的日子,遭受这世上对女子而言最残忍的欺凌……她死里逃生遍体鳞伤仍拼死求生,好在她遇到了月汝和严况,而自己这个与她有血亲之人,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职。

  自己一心奋斗向上,常念着有了权利就能结束自己这一世的苦难,就能摆脱长久以来受人欺凌的命运,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不容易得见曙光却重坠深渊。所以当何彦舟倒台后,他像快一只快要溺亡的仓鼠,只想着挣扎着爬上岸,他昧着良心去诋毁污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无辜女子。

  偏生这女子还是他小妹的恩人,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想着作恶就中伤了恩人。

  程如一思绪纷纷,此刻满腹愧疚不知如何倾诉,不免忽地念起严况来,若他在身边,纵然寡言少语,却总能一语点醒自己。同时,若娘装作送人的牙婆带着顺利过了城门,杜贵妃见状松了口气,也注意到了程如一闷闷不乐,便主动低声道:“程公子是怕见我义父吗?”

  得知眼前人是若娘的哥哥,杜贵妃的态度也柔和不少,这却叫程如一有些受宠若惊。

  杜贵妃见状只当他默认了,便压下声音凑到程如一耳边道:“不必担心。潇潇的死并不怪你,是袁善其那个老匹夫害了她,眼下才真是给她报仇的机会,义父最多骂你几句,必定不会与你纠缠往事。”

  “是……”

  程如一闷声回应。近来突如其来之事太多,若非杜贵妃提起,她还真的忘了杜潇潇——那个曾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子。不过他几乎快忘了她的模样,只记得杜海在府上设宴招待自己那日,屏风后有个娇俏曼妙的身影若隐若现,杜海哈哈大笑唤她快快出来相见,那玲珑秀丽的姑娘含羞带怯走出几步,偷偷瞟了自己一眼便转身跑了。

  紧接着便是杜海提出要将女儿嫁于他,他接受了。将军之女,贵不可言。以杜潇潇的身世便是做皇后都使得,对于程如一而言,这样的婚姻他实在是找不出一个拒绝的理由。

  若娘平时常替人送尸拉棺材,也是驾车的好手,杜府就在城南边上,在程如一思绪流转间竟就到了。

  “就是这儿?”若娘望着近在眼前的杜府道,杜贵妃却拉住她衣袖:“小若别急,从前边那条巷子过去,再走一条街。”

  若娘问都没问,立即按照杜贵妃说的进了巷子,程如一也清楚看见了杜府周围格格不入的“商贩”与总是来回闲逛的“百姓”。他手里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看四下无人方才道:“娘娘是早就知道附近有人,那我们要如何进去?”

  杜贵妃捏了捏袖口道:“不出所料,将军府四下必定是被监视起来了。未免打草惊蛇,如今最好是让义父出来相见。”

  ……

  京都落雪,繁华金街蒙上一层白纱。雪天路滑,街上商户自发在门前挂上明灯,官府禁军也在街道两侧增设了长明灯。街上的行人摊主都换上了长袍斗篷,那拿着风车来回奔跑嬉闹的孩童也都戴着围脖虎头帽,临近春节,有的孩子还提前穿上了新袄子,有些酒楼商户也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象,直到月悬中天街上仍算热闹,就连城南那条废弃许久的酒巷口都时不时有人路过。

  上京是个热闹场,人丁兴旺生意红火,做什么买卖都好活,也什么买卖都齐全。民以食为天,这茶、酒、布、粮、药是平日要入口的,自是头等要紧的买卖,上京酒巷原有城南城北两条,城北生意红火巷口车水马龙,城南却是个荒废之处,白日里也少有人踏足。

  缘由为何,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则是闹鬼。

  直到深夜,上京灯火总算得了一时闲暇,人烟淡去,那本就寥落的城南酒巷便更显幽暗恐怖,站在巷口一眼望去,只黑漆漆一片。

  三道人影跃身而入,身法轻盈敏捷,就算真有人路过瞧见,也只会当自己眼花亦或是真的闹鬼了。

  “斗篷……!师姐,你踩着我斗篷了!”

  “月师姐,我是阿渺……”

  “那大师姐呢?”

  女子话音刚落,漆黑夜色中忽地火花闪跳,瞬间擦亮的火光映出梁战英的脸。

  “第九家,就是这儿了。”梁战英手持火折略一抬手,照亮眼前的破旧房门。

  这酒坊看起来像是许久无人来过,门匾破损,借着梁战英手里的火光,依稀可辨出——“刘氏酒坊”四字,房门挂着上锈的铁锁,门前积雪平整,连个鸟雀的脚印都没有。

  “二师兄选的这个地方……好吓人啊。”唐渺搓了搓肩膀裹紧大氅道:“这屋子也很破,师兄跟表哥真的会在里面吗?”

  言语间林江月已经挥刀砍断门锁,年久失修的歪斜店门顿时大敞四开,火光中可见灰尘乱溅。

  “阿月,还是小心些。”梁战英本想拦一把,但林江月已只身踏入酒坊,梁战英只好揽着唐渺一同跟了上去。

  林江月边拨开迎面糊脸的蜘蛛网边试探唤道:“程先生,程如一?师兄,韩况,严况?严大人严指挥……”

  唐渺也跟着道:“表哥?师兄?你们在吗?”

  两人唤了几声,皆不见回应,梁战英则四处查看有没有人留下讯息。林江月绕了一圈又从柜台里顺了坛酒抱在怀里道:“师兄他们是不是还没到京城?这儿看着像是许久没来过人了。”

  “不对。”梁战英指着一面柜子道:“屋里四处是灰尘,但这柜子却很干净。”说罢梁战英垂手,让火光照在地面灰尘印痕上:“这柜子近日挪动过。”

  “害,这好办。”林江月说罢放下酒坛,撸起袖子就要抱柜,手腕却忽地被一旁的唐渺抓住了。

  “月师姐等等,大师姐,火折子过来些。”唐渺指了指柜上一个空格,梁战英应声靠近,只见火光照映下,那空格木板上赫然刻着一个——

  狗头。

  “这是个机关,表哥说过,狗头为记。”说罢,唐渺并指覆上狗头标记,又按又敲,机关受到触动,轰然洞开,露出一条向下的暗道,隐约还可见点点光亮。

  还不等三人动作,里面脚步声骤起,只见一名年轻牢头兴高采烈冲了出来,边跑边道:“指挥!”

  “指挥您……!”

  满心欢喜的刘六跑到半途忽觉不对,然而林江月的大刀已条件反射般落在了他肩上。

  梁战英举起火折靠近,刘六此刻也看清了来者,吓得直结巴道:“你们……”

  “我们是严况的朋友。”梁战英说罢拍了拍林江月示意她放下大刀,没了大刀抵着,刘六也松了口气道:“我也是指挥的人……几位请随我来。”

  三人随着刘六走下台阶,身后柜门缓缓拢合,进入密室,只见一张矮塌上躺着个昏迷不醒的老者,唐渺最先反应过来道:“是韩凝他爹!”

  韩绍真面色平静昏睡在榻上,梁战英见状连忙吹灭火折踩灭,上前搭人手腕把脉。

  “韩相公怎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有些高烧。”梁战英把脉后望向刘六道:“我们是严况的同门,请问他人现在哪里?他可有话带给我们?”

  刘六颔首应道:“在下刘六,严指挥使下属镇抚使,指挥他此刻应是在三王爷府上。”

  “三王爷?!”林江月和唐渺都瞪大了眼睛,梁战英却拱手道:“还请刘大人细说端详。”

  刘六连忙摆摆手道:“大人不敢当,二位姑娘和这位小公子稍歇。韩相公此刻该要服药,性命攸关不敢误了时辰,过后我再与诸位说清。”

  说罢,刘六从袖子里摸出一包药粉用温水化开,林江月上前帮他扶起韩绍真,药水入喉,老者皱了皱眉似乎有所感应,但还是没能彻底清醒过来。刘六跟林江月扶着人重新躺好,刘六才开口道:“这家酒坊的地契在我名下,但实则是指挥平时安排联络机密之事的据点,整个镇抚司知晓此事之人屈指可数。指挥当日离京后不肯再回,但我们镇抚司的兄弟大多只认他一人,便都日夜盼他回来,却不料没等把他盼回来,韩相爷却遭了难,进了我们诏狱。”

  方才喂药时三人也看见了韩绍真身上的伤痕,与韩绍真现在有过些许交情的林江月不免心里难受,捏着拳头砸了砸大腿:“谁干的!真他娘的黑心!怎么对一个老人家下这种狠手!”

  刘六也顿时心生愧疚,皱了皱眉头继续道:“诸位有所不知,我这些时日也豁出命去偷听了一些,那三王爷怕是要和袁善其怕是要造反……我就盼着严头儿快点回来救救韩相公,他昨儿是回来了不假……”

  刘六顿了顿又道:“但他却投靠了三王爷,还来镇抚司亲手毒死了韩相公……”

  “不可能的!”唐渺和林江月连忙反驳,刘六见状也神色却坚定道:“对!我也知晓这绝不可能!当时我虽不明白指挥的用意,但我相信他……果然,他给韩相公喂的是假死药,我还在韩相公的袖子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也明白了他是要我们把韩相公挪出来养伤。”

  刘六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团字条,梁战英等人立即聚拢上来,只见上面歪歪曲曲写着八个大字——

  城南齐聚,静候消息。

  ……

  是夜,月映雪飘,将军府附近的深巷僻静角落里,有寻常门户内悄然亮起一盏烛灯,于此同时,沉寂的屋内也被带着些许抱怨的女声打破。

  “好家伙,大白天等到漆黑,这人怎么还不来,老娘都睡了一觉了……唉,都饿了。”

  若娘抱臂坐于榻上神色不耐烦地晃了晃腿,拍拍自己饿瘪的肚皮,又时不时扭头看向程如一和杜贵妃。

  眼下只能被动等着,程如一自然也无计可施,只能蹙眉长叹一口气道:“小妹……要不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

  “得了,外头都是逮耗子的猫,你别被叼了去。”若娘拍拍床榻:“你……过来躺会儿吧。”

  “的确。”杜贵妃也认同道:“小若你且忍一忍。先前住在此处的杜府家丁已然去报信了,我想义父许是也是察觉到被人监视,所以才拖延到天黑。”

  然而杜贵妃话音刚落,轻微的叩门声伴随着一声咳嗽传来,木门吱呀声起,一道人影衬着月色一道入门来,只见那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老者,须发皆是花白,眉眼间自有一种凌厉。

  若娘一怔刚想开口询问,只见杜贵妃立即迎上前去——

  “义父!”

  “老臣参见贵妃娘娘!”老者应声行礼,杜贵妃见状连忙伸手将人扶住,连连摇头道:“义父不必多礼!如今情况危机,小女与陛下的性命而今全系于义父一身,该由小女向义父行叩拜大礼才是!”

  说罢,贵妃竟俯身屈膝跪倒在地上,向那老者拜了三拜。

  那老者便是杜贵妃的义父,兵部尚书威赫将军杜海,也是曾与程如一有婚约的杜潇潇之父。

  当初翰林宴上,程如一被杜海一眼相中直接拉回了家里相看,他此刻自是认清了来人,但想起先前种种却是心虚紧张,于是默默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发自内心感谢起若娘给自己的一袭女装。

  “老臣不敢受此大礼,贵妃娘娘快快请起!”杜海连忙扶起贵妃急迫道:“究竟发生何事了!”

  杜海低首间才发觉屋里还有两个人,目光扫过程如一和若娘面庞,心下只觉陌生复开口再问道:“这二位又是何人?不像是贵妃宫里伺候的。”

  贵妃解释道:“义父,三王爷已与皇后联手意图造反!事发突然,陛下只能将计就计假装已被皇后控制,暗中派我离宫求救,我便与侍女换了衣裳出宫,却路遇歹人不得已投身京河逃命,幸得这二位故人相救,方得性命与义父相见……”

  杜海听罢先是一愣,而后怒不可遏攥拳厉声骂声:“翻天了……!他们竟敢如此大胆!好个杨承胤,好个袁善其!”

  杜海愤愤道:“自陛下称病以来,满朝文武都乱了套了!老夫一连三封折子上去都没有回音,想不到竟是为贼人所害困在了后宫!幸好皇上龙体无碍,娘娘也平安无事……”杜海急得直跺脚,转而又像是又反应过来什么,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望向杜贵妃平坦的小腹迟疑道:“娘娘……你,你这……”

  若娘不明所以,程如一却顿时反应过来。早先他与严况在去往巴蜀唐门的路上,便听闻“杜贵妃有孕皇帝大赦天下”,可如今贵妃就在眼前,她腰肢纤细,哪里该是有孕的模样?

  “义父,月汝从未有过身孕。”杜贵妃坦诚直言道:“义父,月汝的过去你最了解……我这种人,怎会有身孕呢?”

  杜海震惊却也瞬间明白过来,更觉不解焦急:“娘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杜贵妃深吸口气正色道:“月汝早已没有做母亲的福气,真正身怀有孕之人是我身边的侍女柔颐。不光长相,她的气质举止也与我七分相像,如今便是她在宫里支撑着。陛下早知三王野心,也有所提防,陛下多年来一直称病扮糊涂便是为了蒙蔽对方,却不料三王爷这回动手得如此突然……”

  话语至此,杜贵妃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块绸缎挥手展开,只见其上有块印记,杜贵妃同时严肃道:“威赫将军接旨!”

  看清那印记模样,杜海立即俯身下跪:“臣杜海接旨!”

  杜贵妃眉目凛然道:“三王杨承胤与皇后谭氏、御史中丞袁善其勾结,谋害龙体,意图内外联手颠覆朝纲,其意谋反,其心当诛!而今唯卿可信,朕现命贵妃代为传旨,命威赫将军杜海,协助贵妃,救朕脱困,清肃逆贼!”

  “臣接旨!”杜海热血沸腾的抬手接过那盖着玉玺的绸缎,杜贵妃也俯身将人扶起,只见杜海满面红光,焦急亢奋道:“贵妃放心,老臣现在就带兵杀进宫去!”

  “义父莫急!”杜贵妃连忙拉住杜海,又道:“如今陛下在他们手中,三王爷手下兵力尚且不知,他还笼络了一批江湖异士,敌暗我明,义父贸然入宫太过冒险,调动兵马禁军也并非小事,动作太大极易打草惊蛇,必得徐徐图之!”

  杜海拂袖心急道:“那!那要如何?”

  “在义父来之前,我与这位故人已然商量好了。”说罢,杜贵妃瞥向一直躲在暗处垂着头的程如一。

  若娘眼下也明白了局势,见状忙用胳膊肘怼了怼程如一:“别装死了,贵妃娘娘看你呢。”

  “她?”杜海发出疑问的声音,而程如一也不得不抬起头来摘掉面纱,一步步走上前去俯身行礼道:“杜将军……许久不见了。”

  杜海皱了眉眯起眼打量了一圈,竟猛地将程如一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若娘急忙冲上前来抱住程如一,杜海是老将,这一巴掌也推的程如一胸口生疼,他抬手按住痛处还未缓过来,怎料眼前寒光闪动,杜海竟拔出腰间宝剑来。

  杜海指着程如一怒喝道:“你这妖孽!”

  若娘下意识挡在程如一身前,杜贵妃也高声道:“将军剑下留人!勤王救驾缺他不可!”

  杜贵妃扯住杜海衣袖,将那震怒不已的猛虎劝慰得缓缓收回利爪,而若娘也将程如一扶起,关切担忧道:“没事吧?”

  程如一料到了杜海必定对自己又恨又气,这一下挨得虽疼却没有怨言,心下也触动非常,他心怀感激的对若娘摇了摇头。

  而身侧杜海余怒未消道:“程如一,你居然没死!你这个妖孽!你害死了……”

  “义父,程状元当日供证在你在朝上亲自看过,是袁善其害了潇潇妹妹。”杜贵妃连忙上前解释:“这一切都是冲着本宫与韩相公来的,程如一他不过是个寒门学子,身后无依无靠与本宫亦是无冤无仇,若真说凶手,是袁善其那老匹夫,是这上京城里的党政宫斗害了妹妹!”

  “那……那他也是帮凶!”杜海面上的愤怒化作了痛心,他指着程如一逼问道:“程如一,你有没有主张害她!你有没有!”

  程如一此刻也缓过来许多,听了贵妃方才替自己辩驳的话更觉得有些意外,原来这些上位者心里从来也是明白的,只是有时不愿意说破罢了。

  回想往事,程如一自有亏心之处,却从未想过要害那无辜少女的性命。

  “程某从未害过杜小姐。”

  程如一语气笃定迎上前道:“将军,我当日受何相公牵连遭贬,自知不配早已不存攀附之心。我与小姐并未过礼,只是口头婚约,离京之后自是再无此事。彼时程某于枫州饱受欺凌,袁善其是程某唯一选择,他一向与将军贵妃不睦,得知将军曾有意许配爱女,便害了杜小姐性命又将自家女儿许配于我,以此断绝离间我与杜家的关系。”

  “程某所言句句属实,如有欺瞒编造避重就轻,必痛失所爱,病痛缠身而死!”

  程如一说罢屋内霎时安静下来,杜海盯着他看了半晌,双拳紧握最终却缓缓松开。

  “潇潇……我的女儿……”方才还目眦欲裂的杜将军竟缓缓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若娘跟程如一都有些意外,杜贵妃却并不意外,俯身抓着杜海的袖子将人扶了起来道:“义父……眼下正是给妹妹报仇的时机。”

  “报仇……自然要给我的女儿报仇!可那一介书生又有何本事能救得了陛下?”杜海闻言渐渐止住了泪意,捏拳平复情绪半叹半问。

  程如一闻言正色道:“将军,不光三王爷手下有武林高手,程某手下也有。”

  “你?”杜海的疑问中带着些不可置信,程如一却道:“蜀中唐门,将军可有耳闻?”

  “那是自然。”杜海蹙眉抹了抹脸点头道:“早年间唐门的唐惊弦还与本将军比试过,是个世所罕见的高手。”杜海正思索着,却猛然间顿悟看向程如一道:“等等,我记得你是巴蜀人,难道……”

  “家母正是唐惊弦的长姐。”程如一从怀中摸出唐渺曾经交给他的唐门密令,又道:“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掌门过身,全因三王爷算计构陷,我唐门弟子……誓报此仇!”

  杜海接过密令看了看,又还给了程如一,他此刻显然有些发懵,还扶着凳子坐了下来。杜贵妃见状又与他解释了一番,他才大概明白过来,又道:“那怎么说?我带禁军和唐门弟子杀进宫去,宰了袁善其和三王爷,救出陛下?”

  “不,将军。”程如一揣好密令又道:“贵妃娘娘方才说了。敌暗我明,我们不知晓三王爷计划意图,盲打乱斗太过冒险。”

  说罢程如一颔首道:“程某愿亲去三王府,打探情报。”

  ……

  月痕浅淡,天刚擦亮,便已有早点摊子稀稀落落摆开来,摊主忙活着备菜收拾,此刻的城南酒巷周遭还算安静,一道人影左顾右盼溜进了巷子。

  酒坊底下密室里,林江月正在一旁桌上打瞌睡,唐渺正给韩绍真伤口换药,却忽闻头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林江月顿时惊醒过来,和唐渺对视一眼后迟疑道:“会不会是师姐或者那个镇抚使回来了啊?”

  “不会。”唐渺低声肯定道:“师姐是要出城去寻唐珍和她的手下,不会这么快回来……刘六才走不久,回来作甚?”

  “更何况他们都知晓机关在哪儿,这人明显是在上面乱翻乱碰。”

  林江月顿时提起大刀往楼梯口走去,唐渺见状一愣,忙上前拉住她道:“师姐?”

  “是人是鬼上去会会不就得了!”

  林江月说罢就要上楼,唐渺没她力气大只能抱住她腰连声道:“师姐不成!万一人多势众我们就都完了!”

  话音刚落,机关酒柜轰然洞开,若娘大摇大摆走了下来,冲着他们招了招手道:“那个……我没走错门吧?”

  “你是什么人?”林江月见若娘比自己还魁梧些,连忙抬手把唐渺挡在身后。

  “程如一让我来的。”若娘抱臂又往下走了两步,身后柜门再次合拢,看着眼前堵在楼梯口神情戒备的两人,若娘忍不住笑出声道:“不用怕,我不会武功肯定打不过你们。别挡着了,你们还没吃早饭吧?我买了两袋肉包子,一起吃吧。”

  说罢若娘提起两个布袋晃了晃,余光瞥见躺在里面的韩绍真,皱了皱眉头道:“早知道这么多人我多买两袋包子了。”

  林江月和唐渺半信半疑挪开,看着若娘宾至如归般坐在桌前打开袋子,热气腾腾的包子散发着面香肉香,若娘直接拿起一个撕开,露出油亮亮的肉馅,林江月和唐渺顿时直咽口水。

  林江月没忍住直接上前拿了一个包子就吃,唐渺见状拽了拽她,林江月摇头道:“这一路赶的,我都十来天没好好儿吃顿饭了……”

  唐渺叹了口气,却发现若娘正一边儿吃包子一边盯着自己看,他不由吓了一跳连忙躲在林江月身后,结结巴巴道:“那,那这位姑娘,你是程如一什么人?他现今在人在哪里?”

  “我……”若娘被唐渺问住,动作顿了片刻才道:“程如一如今应该是去三王爷府寻严况了,当中细节等我吃完再说。至于我……”

  若娘思索片刻后,自嘲般笑了笑道:“我说我是程如一的亲妹妹,你们信吗?”

  作者有话说:

  大长篇,这周的一起更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