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黄昏,沈府四下寂静,府门白灯高悬,灵幡素节,夜风徐徐,散去庭前香烛青烟。

  梁战英着一身素服,跪坐在棺椁前,她面前火盆中的纸钱就快要烧尽了,便又拾了一大把投进盆中,火焰骤然腾起,映照人憔悴苍白面孔。

  她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沈灼言最喜欢钱,是要多给他备些,免得路上再不够用了。”

  沈念的牌位就静立在棺椁后方。曾经活生生的人,如今没了声息,那张巧嘴再不能开口讲话,只静静躺在棺材里阖着眼,于往后时日里,也只能留下一块刻着姓名的木头罢了。

  因着死时剖心沥血,沈念的尸身瞧着格外苍白枯瘦,程如一只趴在棺沿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第二眼,连忙转身深吸了口气。

  严况则微微皱眉,悲恸心绪不免又被勾起。宦海沉浮十载,人心看透,人情却少见,官场磋磨人性,将所有人都框在架子里,仿佛人人都是木偶,没有生气,但沈念算是严况在这些年里,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活人”。

  平复片刻后,严况方开口对梁战英轻声道:“师妹,回去休息吧。”

  严况与程如一见面后,便一同来了灵堂看望沈念。想到梁战英之前也伤得不轻,人醒了便在灵堂里一直守着,又替严况忧心,便是武功高强,也经不起心神如此消耗,如今再看,面色还是惨白憔悴的,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疼。

  程如一也不忍道:“梁姑娘去歇息吧,沈大人还有我们陪着呢。”

  “你也回去。”严况闻言侧头瞥向程如一,反驳他道:“我一人守着即可。你们两个都回去修养,别浪费了温医官的药。”

  程如一不服气道:“我……我觉得我好极了……我伤势恢复神速……”

  这话倒不是程如一作假。他是第二次服用严况那瓶“灵丹妙药”了,服下后不仅立时便能解毒,就连先前积攒的一身伤痕,也是迅速凝血、结疤、脱落。在严况昏迷时,程如一也是马上寻了那冰裂纹瓷瓶来,倒出这药给严况服下。

  如今严况活生生站在他眼前,更是再次验证了那药的神效。

  严况也知晓雪清丹的效用,却仍不放心不下程如一,瞪了他一眼,道:“回去。”

  程如一也不甘示弱,不依不饶抿唇道:“不……我不回去,我陪陪沈大人。”

  “对……程先生说的对。”

  梁战英闻言轻声开口,帮程如一解围道:“沈大人一向喜欢热闹,但他双亲又走得早,以往逢年过节,他都愿意与我们聆天语的姐妹一道庆祝……如今,我们也一起再陪陪他吧。”

  然梁战英话音刚落,忽地窗外风起,引得灵前白幡飘动。

  程如一不由一愣,心说难道沈念还真是显灵了?严况也明显神色一顿,二人只闻梁战英苦笑道:“看吧,我就说了,他喜欢热闹……你们都来陪他,他定然……心里是极为高兴的。”

  “师妹。”严况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眼前梁战英如此憔悴伤神,难免让他回想起当初在枫州丹华村时,面对失去小红的林江月,他同样帮不上忙。

  实在是时隔多年,他早忘了如何与人有情感交流,哪怕她们曾是自己最为亲近之人。

  梁战英却轻声道:“这是沈灼言自己的选择,这是他选的道……可我只是……只是想他。一想到往后,便再也见不着他,还是怪挂念的……”

  语毕,梁战英却转而望向严况:“但还好……师兄你醒了。”

  说罢,梁战英又转向程如一,微微颔首道:“程先生,也多谢你一直以来,照顾我师兄。”

  “啊?我……”

  程如一不明所以,刚想说明明是严况一路照料自己,却见梁战英忽然一步上前——

  一把拥住了严况。

  面对如此情形,程如一愣了神,严况也不外如是。

  他曾以为梁战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林江月曾怒斥严况背叛师门,认贼做父,梁战英应也是这般以为。可在事实面前,岂能怪他人这般作想?而面对自身即将终了的性命,严况也从未想过要替自己解释。

  而在程如一眼里,梁战英温柔如水,大度宽厚,却隐隐带着一种薄纱般有的疏离感。她对旁人亲和,对严况,却时有时无的防备着。程如一虽猜得出,以严况的名声脾性,与师门之间应是有些什么误会,但林江月与梁战英的态度却还是明显不同。

  林江月上来便要杀严况,可很快便是全身心托付,并肩而战。梁战英首次出现便是救了他们二人,可却明显对严况心存芥蒂,总是欲言又止。

  这此间的误会纠葛,严况最为心知肚明。他想开口,却还是不知能说些什么,一双手更是无措,不知该何处安放。

  “师兄……”梁战英深吸一口气道:“对不住。”

  严况眸光一滞,那双僵在半空的手,也终于像是有了底气一般,落在梁战英背上轻拍了两下。

  他轻声道:“你没有错,从来不是你的错。”

  梁战英微微阖眸道:“我与你一同长大,你人品心性如何,我怎会不知……我为何要疑你,我怎能疑你……”

  “这么多年,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们明明有太多机会可以相认,但我,不敢相见不敢相认。我怕……我太害怕,怕你和花小将军一样,真的变了……因为人真的会变,会变的很可怕……”

  “但我忘了,你不是旁人……你是我师兄。”

  梁战英言语间不由哽咽,眼眶发酸泪珠滚落,她抱紧了严况复又放手,抬手抹泪望人,忽又破涕为笑。

  “还好……日子还长。我还能再见到你,不至于像沈灼言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可这话一处,却叫严况心头一紧。

  他虽不想解释当年之事,又无法下定决心将病情告知,只得低声与人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梁战英微微摇头,转而看向站在一旁满头雾水的程如一,又微微向他欠身行了个礼:“程先生,还是多谢有你,我师兄才能重获自由。如果没有你,他也许不会离京。”

  “……?”严况先是愣了一下,知晓梁战英这是误会了,但也没出言反驳。

  而程如一见状忙伸手去扶:“使不得!梁姑娘使不得啊……”

  梁战英扣着程如一手臂轻拍了两下,看严况神色尴尬,还贴心的轻声向他解惑道:“师兄昏迷之后,你的伯……宰相韩绍真便带人来了。他当时便要着人拿下程先生,我们也拦不住,幸而师兄你当时一直紧紧攥着先生手腕,韩绍真又担忧你伤情危机,这才暂时放过了程先生。”

  严况:“……”

  听了梁战英这段话,严况一时语塞,内心百感交织不知先从何处问起说起是好,只下意识瞥了眼程如一。

  程如一也有些面色尴尬解释道:“严大人啊,拜韩相爷所赐,现如今梁姑娘、温医官和师爷都已知晓我的身份了。也正如韩相爷所言,我就是个拐你辞官离京的妖孽罪人,本该死得透透的,却阴魂不散,还恬……恬不知……”

  “胡言乱语。”严况听不下去立即出言打断:“这都是没有的事。我是自愿辞官,自愿,与人无尤。”

  程如一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但韩相爷可不这么认为。只道是我这妖孽将他的得力下属拐出京师,还撺掇着你险些送命。不过……好在他老人家大慈大悲,宽饶了我这一次,好歹是让我等到你醒了。”

  “有我在,他不敢对你动手。”严况神色坚定,程如一刚想开口应他,聆天语的紫兰,却忽然叩门走了进来。

  紫兰也是一袭白衣,不是粉黛,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艳丽外放,她眼圈泛着红,也像是才哭过,她入门来先是向沈念棺椁牌位俯身一礼,随即才开口道:“坊主,阿蓝的尸骨已经安葬妥当了……是否要让她的牌位……”

  “紫兰,在沈大人灵前说这个,不合适。”梁战英开口打断紫兰,随即却皱了皱眉道:“姐妹们看着办吧。”

  紫兰应了一声便回身退下了,严况却思索片刻开口道:“师妹,当初阿蓝与我属下秦项……”

  梁战英摆了摆手,复又半跪下继续给沈念烧着纸钱,轻声道:“师兄不必解释,程先生已与我讲过了。阿蓝是我聆天语的人,最终至此,也有我管束不严的缘由在,我怪她害了沈念,可我身为她的师父,却又不能怪她……”

  程如一低声道:“其实……其实是我的错。但严大人……我还是好奇一件事,你当初不是当着秦项的面……”

  严况闻言心中了然,不待程如一再问,他便直言道:“就像对若娘一样,只是让她假死。本想叫她与秦项再无纠葛,也能各自平安,我便让她服下了忘忧散,着人送她回了聆天语。”

  “但后面之事,想来是金玉鸾从中作梗,出了意外。如今阿蓝已死,我们也无从知晓了。”

  提及金玉鸾,梁战英和程如一都不由得皱紧眉头来,梁战英先开口道:“师兄,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罪魁祸首……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忽地,门响风动,严况还未开口回应,只闻得门外传来一声——

  “下一步,他自然是要随老夫回上京城。”

  众人应声望去,发言者正缓步踏入灵堂之中,一袭黑衣却携一身肃杀强压,那与严况几分相似的眉眼,写满了自信与玩味。

  程如一下意识往严况身后躲了躲,梁战英则面上有些不情不愿的施礼道:“民女见过韩相爷。”

  严况见状侧步上前挡住了程如一,面有不悦道:“韩相爷怎会贵步至此。”

  “碎玉夫人,不必多礼。”韩绍真朝梁战英摆了摆手,随即意味不明的瞥了一眼程如一,却绕过几人径直向牌位前走去。

  韩绍真指节轻碾了根线香,置于白烛火焰上点燃,执香朝灵前拜了三拜插进炉灰中,方才回身对严况悠声开口道:“严指挥这话问得奇怪。老夫与沈知府同朝为官,他不幸罹难,老夫身为同僚,前来祭拜,难道有何不妥?”

  严况心知韩绍真与沈念素无交情,此番前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直言劝退道:“灵堂阴气重。祭拜完了,就请相公回驿馆歇息,明日早些启程回京吧。”

  “怎么,严指挥还未回京复任,便已迫不及待与老夫摆起官威来了?”

  被下了一道逐客令,韩绍真却不气不恼,仍笑眼望着严况,而后又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道:“严指挥武艺高强,若真不愿意回去,的确没人逼得了你。但……老夫也决计不能白来这一趟。”

  他意有所指,眸色一沉望向严况身后人影。

  “出外公干的镇抚司指挥使,和越狱逃亡的诏狱死囚,本相至少……”

  “要带一个回去。”

  作者有话说:

  老韩来拆散他们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