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冷月,深宅大院。

  厮杀过后,雪落血定,白霜飘覆遍地尸骨。

  耳侧噼啪脆响接连而至,火油罐子打破瞬间,血气顿被掩去大半,少年伏地,艰难仰头,惊愕不已望着手捧火油罐子的人,正缓步向他走来。

  少年阖眸,等一场淋漓解脱,却猛然发觉那人竟是绕过了自己,一声碎响,油罐在身侧远处摔破,飞起油花都未曾溅到他身上分毫。

  火油味与血气混杂,死气浓厚。前来毁尸灭迹的那人比少年也大不了几岁。

  他一袭黑衣近夜,血溅满面,却仍能气定神闲,掌中朱笔起落果决,一一勾去羊皮卷上长排姓名。

  “还能走吗。”

  黑衣男子合上卷轴,话刚出口,却发觉自己问得多余,于是直接将少年从血泊中拖出背走。

  火石飞信于血海雪从中荡开蓝焰红花,滔天火光映照人影两道,覆没阴谋一场。

  “你怎么不杀我……”

  脱离死境,重伤少年发出疑问,却还是下意识搂紧了那人脖颈,生怕再被人扔回火海里。

  耳边是黑衣男子沉声开口,声线冰冷得足以压下身后火海热焰——

  “你也是镇抚司的人,我为何要杀你。”

  少年闻言一愣道:“你不怕我抢功?任务失败……指挥已派了你来,按常理……”

  “此非我常理。”

  黑衣男子直接打断他言语。少年失血太多,眼皮也沉,便也不再开口。

  直至走出一条巷子,少年就快睡着,却觉腿上伤口一阵剧痛,不由皱眉睁眼,瞬间清醒。

  “别睡,会死。”

  背着他的人如是说道,声音依旧冷得如同浸了寒霜一般。少年不免又是一愣,片刻后闷声开口——

  “我叫秦项……你呢?”

  “严况。”

  ……

  “诸位弟兄,而今老贼已伏诛,我秦项推举严况严大哥为新任镇抚司使!尔等哪个不服,哪个要告密!下场如是而已!”

  秦项掌中高举头颅,高声震喝。眼见昔日镇抚司使身首异处,一众军户皆心惊肉跳,不敢随意言语。

  严况微微垂眸,掌中血迹蹭在乌黑衣角,不动声色道:“此人昔日里,对上阳奉阴违,对下残害压制,罄竹难书。罪证如今皆在我手,此人更为我一人所杀,是功是过,皆不连累旁人。”

  说罢,严况将掌中长剑一掷,寒影白芒骤然没入沉墙。

  “若我获罪不得性命,还愿他日新任之人,仍旧宽待诸位。”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思绪纷扰,却听得秦项大喝道——

  “我秦项,无论生死富贵,都只愿追随严指挥一人!”

  秦项双手高举头颅,应声下跪叩首,其余人见状,犹豫不过刹那,旋即接连下跪,同声齐道——

  “我等只愿追随严指挥一人!”

  ……

  夜深人不静,镇抚司中,犯人哭嚎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唯有东堂静室稍稍安静些许。

  众人知晓严况久居于此,便也鲜少有人靠近打扰。秦项深夜来访,确认了四下无人,方才犹豫着推开了静室的门。

  “大哥……”

  严况正处理公务,闻声只随口应了他一声。

  秦项思索片刻,鼓起勇气道:“大哥,我……有话跟你说。”

  严况头也不抬道:“印在桌角,要调令要支银子,你自己去办。”

  “不是……大哥,我……我是想请辞……!”

  听闻此言,严况动作不由一顿。但秦项语气中却满是掩不住的欢喜兴奋。

  “大哥……我、我喜欢上一个姑娘……我想,随她回老家成亲!”

  ……

  “回禀王爷,此事下官定会妥当处置,还请王爷宽心。”

  严况半躬身向人恭敬回话,屏风后人影却只轻叹一声,语气温和,言语却不留余地。

  “严指挥。本王知晓,你一向宽待下属,奈何事关社稷,本王也不想逼你啊……”

  “若真如你所说,只那女子听了不该听的,便早些送她上路为妙……本王会派个人帮你,若你下不去手,他会代劳。”

  “只不过倘若本王越俎代庖,那是死的可就不止一人,而亏的,可就是严指挥你了。”

  ……

  镇抚司阶前的獬豸石像上,血水顺着石雕毛发纹路滚落,秦项临终时的遗言字字如刀,刺心裂肺。

  “严况……你为什么还不死?你的报应,怎么来的这么晚……”

  “我跟了你五年,只忠你一人……”

  “你却杀了我的妻子,将我杖责革职……”

  “你的报应……我看不到了。”

  ……

  过往画面纷纷暗去,最后是黑与红连成一片,眼前景象扭曲之时,严况只觉喉头发涩,不由得挣扎起身,呕出一大口朱红。

  “况儿!”

  严况还未回神,却被这一声“况儿”惊得又被半口血卡在喉头,不免连声咳嗽。

  “况儿……况儿?!医官呢!外头的人,快去把医官叫来!”

  熟悉嗓音,以及那独一无二的称呼……

  严况不可置信应声抬头,只见眼前人一脸的焦灼担忧,正伸手过来替他抚胸顺气,虽只身着墨蓝便衣,仍不掩非凡威仪气度——

  正是当朝宰辅韩绍真,韩凝的亲爹,严况的伯父。

  “……韩相公。”

  严况拨开韩绍真的手,倒是别无他意,只是严况本就刚醒,韩绍真在他胸口这一番乱拍,倒叫他内息更乱了。

  “况儿……你都伤成这样了,我怎能不来!”

  韩绍真一如既往迎难而上,拉着严况的手左看右看,眉头一皱又忍不住念叨起来:“瘦了,也憔悴了……唉,你将枫州那么大个烂摊子丢给了老夫,而后连句谢都没有,说走就走!如今这齐州府又被你搅个天翻地覆……唉,你可落下什么好处了?看看,你自己也伤得不轻……这般的四处惹事,老夫可真怕自己有朝一日,要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啊!”

  严况无心听他唠叨,却是忽然心下一紧:“韩相公,他人呢。”

  “你可是老夫的希望……快些养好了就随老夫回京,不可再莽……”韩绍真正念叨着,闻言不由话音一顿,心知严况问的是谁,却端起宰辅的架子,故作神秘深沉道:“哪个?”

  严况皱了皱眉,立即大声咳嗽起来,大有把心肝肺都给一并咳出来的架势。

  “诶!况儿……况儿!”韩绍真眼见这般,却先乱了阵脚,替人拍背边连声道:“老夫没把他怎样!你急什么!你缓口气……况儿,缓缓,缓……”

  严况平复心绪,哑声道:“我现在就要见他。”

  “急什么……”韩绍真叹了口气道:“没死,囫囵个住在楼下,老夫好吃好喝的替你供着他呢!”

  严况却不依不饶道:“我现在就要见人。”

  他这一睁眼,眼前不是程如一梁战英,却是韩绍真,心里自是无法踏实。这两人,一个朝廷死囚,一个余孽叛党。梁战英还好说,鲜少有人知晓她真实身份,但程如一……

  可在严况眼里,韩绍真一直很有精神,明显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境地。

  “严大人……!”

  韩绍真正一脸无奈准备反驳,门外忽然传来温雪瑛的声音。严况抬头,却发觉来者只她一人,韩绍真见状不由在旁悠声道:“别看了,没有老夫允许,旁人进不来。”

  严况闻言皱眉不语,守在门口的侍从放了温雪瑛入门,想是已知晓韩绍真身份,温雪瑛先恭恭敬敬朝当朝宰辅行了个礼,随即又给严况递了个眼神过去。

  严况心领神会,转而对韩绍真道:“韩相公,齐州府医官要替在下诊病,汤药血气难闻,只怕冲撞了相公。”

  “几月不见,借口竟变得这等低劣了?你少在我面前受伤了?还有什么是老夫看不得的?”

  韩绍真挑眉反问,严况眸光一沉,立即故技重施咳了起来。

  “……行了。”

  韩绍真拗不过就只得认输,连忙起身腾地方,却还不忘端端架子,命令口吻道:“老夫想起还有些事要善后处置。好生替严指挥诊治,若误了伤情,老夫不比严指挥那般亲和宽厚,定不轻饶。”

  温雪瑛连声应着:“是……下官定当尽心尽力。”

  韩绍真这才满意离去,温雪瑛又向人施了个礼,目送人影下楼远去,方才拎着药箱凑到严况身边。

  严况先道:“他们伤势如何了?”

  温雪瑛压低声音道:“放心,程先生和雪娘现已无大碍。倒是你、你的伤势……唉,今日已是你昏迷的第五天了……若你再不醒,大家都要急死了!”

  严况此刻虽然神志清醒,但脸色依旧很差,再加上这几日于梦魇中挣扎,一直躺着也消耗精力。他想再开口,却发觉嗓子有些哑得有些发音不清了。

  温雪瑛替他倒了杯茶来,严况饮了两口,道了谢后才问她:“温医官,严某嘱咐你的事……”

  温雪瑛正欲替他把脉,闻言连忙摇头:“严大人放心,你的伤势无人知晓……你昏迷之后,脉象竟真如你所料!我……我甚至以为你已经没救了,但程先生在你身上翻出了一瓶药来……”

  “那药可真神,服下之后,果然起死回生,但……”

  温雪瑛欲言又止,严况却坦然道:“但只是回光返照罢了。温医官,敢问,我还能活多久?”

  这话问得温雪瑛面露难色,踌躇之间,却听见门外传来吵嚷声——

  “让我进去!我是严大人的贴身随从!”

  “没有相爷允准,任何人不能打扰严指挥!”

  温雪瑛道:“是程先生。他三天前便醒了,一直守在这儿不肯走。不知道为何,韩相公仿佛还跟他是旧相识似得……诶,严大人!”

  “你不可随意挪动啊!”温雪瑛眼见严况忽然撑身下床,径直便往门前走去。

  “你们快些让我们进去!否则我……”

  房门打开瞬间,正叉着腰跟侍从“胡搅蛮缠”的程如一,顿时失了声。

  “程……”

  严况话音未落,程如一已迎面上前,死死抓住了他手腕,却半垂了头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侍从见严况出面,对着诏狱阎王谁也不敢再多嘴,纷纷识趣退到一旁,温雪瑛本想提醒二人伤势,但一眼瞥见程如一眼圈泛红,便也不做声了。

  严况不明所以,还一心惦记道:“你伤得如何,恢复得又如何了?”

  程如一仍旧不语,咬唇抬眸一刹,霜雪明眸凝了泪光,眼底却映雪霁初晴。

  “你还活着……”

  “真好……真、真好。”

  程如一哽咽着,咧开嘴笑了一下,却又不禁皱了皱眉,泪珠从眼角一路滚落,正打湿他面上刀痕。

  严况有些不知所措,程如一仰头含泪冲他笑着道:“你若真死了……以韩相公那吃人的架势,怕是要叫我去给你陪葬了……”

  “不……不会。你不必担心,我,我定不会让你有事。”

  听得程如一此言,严况心里顿时一阵不是滋味,心说自己昏迷这些时日,程如一定是受了不少委屈,脑子中正思量组织着安慰言语,程如一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是还不想那么早就随阎王大人一块报道去……”

  “……嗯。”严况敷衍着应声,拍了拍那只死死抓着自己腕子的手,却不敢去看程如一的双眼。

  但站在一旁的温雪瑛却似乎明白了,为何严况要自己帮他隐瞒伤势病情。

  作者有话说:

  作为副本结尾必出的npc,韩爹重出江湖啦!秦项和阿蓝确认双死be,他俩的故事会给个小番外完善一下,至于阿蓝为什么没死,下一章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