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州客栈。

  林江月坐在桌前,正提了坛酒来拍封痛饮,韩衙内心急如焚的守在隔壁房间门口。

  程如一跟严况则在屋内,郎中替榻上人盖了被,轻叹道:“性命尚且保得住,只是这眼睛……”

  榻上躺着的便是韩衙内的小随从,韩乐。

  这本该丧生在水贼手下的少年,却出现在了枫州城门口的货车上,如今双眼蒙着白布躺在榻上,面色惨白,短短数日便已瘦得不成样子。

  程如一付过诊金,郎中正要离开,经过救治已恢复神志的韩乐开口道:“严指挥,我现在的模样吓人吗……我怕吓着衙内……”

  严况刚要开口,韩衙内忽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配吗!”

  韩凝如此一喊,眼泪又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他抹着鼻涕,看着床榻上随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终究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

  “小乐,对不起……都是我……是我害了你……”

  “如果不是我胡闹,不带着你乱跑……就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

  程如一有些看不下去,本想递块手帕,手在身上摸了一通,却也只有小红的那块包着枫叶的手帕。

  韩乐虚弱道:“衙内,这怎么能怪你,小乐怎么会怪衙内啊……”

  这话却比千万句咒骂来得更叫人难受。韩凝再受不住良心拷问,直接冲了出去。

  郎中收拾了药箱离开,程如一眼眶也有些泛红,严况见状伸手抚在他肩上拍了拍。

  “衙内……衙内走了吗?”

  韩乐有些失落,严况近前道:“韩乐,我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严况没忘,那日牢中他套话时贾川的言语反应,皆能证明此事的主谋并非贾川。

  韩乐小声道:“严指挥,您问吧。”

  见严况有些不忍的犹豫,程如一主动上前当恶人道:“小乐,你能否把当日与韩衙内分开后发生的事告诉给我们?”

  韩乐虽然蒙着眼睛,但程如一也看得出他明显一愣,有些迟疑。

  程如一道:“我知道回忆这些,对你而言肯定很难。但也许还有人和你是同样的境遇,也或许……”

  程如一顿了顿继续道:“害你的人,并没完全伏诛,很可能还在你家衙内的身边,时时刻刻准备继续害人。”

  “我说……!”

  “我全都告诉你们!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衙内!”

  韩乐立时激动起来,程如一怕他影响伤势,连忙俯身来拍拍他的手。

  “你慢慢说,我们在听。”

  韩乐狠了狠心,开始了回忆。

  没死在水贼手下的韩乐,说不上幸还是不幸,被作为商品贱卖给了知府,和一群乞儿孤儿,以及无人供养的老人关在一处,不知将要面临什么。

  “他们不给饭吃,只给泔水……熬了三天,来了三个人,让那儿的人站成一排排的,然后像就挑牲口一样……然后,然后……”

  韩乐显然说不下去了,程如一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不忍道:“罢……”

  “不行……我得说!不然衙内会有危险!”

  韩乐硬着头皮坚持道:“我被那个自称是知府的人带走了,我这些伤都……都是……”

  少年挨不住身心折磨,还是失声痛哭起来。

  程如一闻言,面上除却不忍,更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狠厉与恨意。他拍着韩乐的手背,轻声道:“你放心,他已经被活活踩成肉泥了。”

  严况倚在门口,说不上是漠然是尊重,他面上仍旧没有表情,只道:“你很在意韩凝。”

  提起韩衙内,韩乐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总算露出了个符合他名字的笑来。

  “衙内……衙内是很好的人。老爷不喜欢他,京城里的人也都喜欢暗地里笑话他……但是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比衙内更好的人了。”

  不需再问,韩乐自己便继续道:“我是孤儿……自记事起,就在街上桌下讨活路的。那年上京的冬天太冷了……”

  “没有吃的,没有衣裳……也没有炭火……在见到衙内之前,我从没见过炭火……”

  上元夜里,整个京城华光流转,焰火内外齐放,炸破墨空倾斜天光。

  盛世美景,是凌霄九天坠落人间。

  街角就快永远沉睡在灯火白雪之中的小乞丐,正当他的人间就要坠入地狱之时,却被忽如其来的声音吵醒了。

  “喂!你要回家去睡,不然会着凉的!”

  小乞丐迷迷糊糊醒来,一束焰火应声炸开,映出眼前的橘衣小男孩。

  他看起来穿的很有钱,脸也被冻得红彤彤的,手里捧着的那盒灌汤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温度,让小乞丐忍不住。

  忍不住想伸手抢来。

  他夺走灌汤包,起身用力将那个“有钱小孩”撞倒在地,那小孩却冲他喊道:“你,你饿吗!”

  小乞丐停下了脚步,不是跑不动了,而是冻僵了。

  “你很冷吗?”那有钱小孩笨拙的从雪堆里爬起来,走到他身边,把身上厚厚的金丝斗篷扯下来,披在他的身上。

  “跟我回家吧,我家里可以睡,很暖和的,不会着凉的!”

  ……

  韩乐笑了笑道:“我怎么会怪衙内……没有衙内,我早就死了。”

  “韩相公竟能教出……”程如一话至一半没能说出口,看着一旁神色复杂的严况,他默默闭了嘴。

  严况道:“你还记得那日来的三个人,除了知府,都什么模样吗?”

  韩乐想了想,道:“记得。但我如今瞎了,记得……也没用了。”

  “那声音呢。”严况又道。

  韩乐道:“兴许……听见了会想起来。”

  “你先休息吧。”

  严况说着,朝程如一使了个眼色过去,两人正准备关门离开,韩乐又开口道:“等一下,严指挥……”

  严况驻足道:“你说。”

  韩乐显然体力不足,方才说了那么些话耗了力气,这会儿声儿都在抖,却还是坚持着吐字清晰道——

  “衙内虽然有时候荒唐,但夫人走得早,老爷太忙,他自小就没亲人陪。当他得知自己可能有你这样一个大哥时……他真的,真的很高兴……”

  “他真的很在意你,佩服你……在外张口闭口都是‘我大哥’。但他也怕给你惹来非议,从不提你姓名。所以,如果他还是很难过……严指挥,你能不能劝劝他……”

  韩乐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程如一抬头看向严况,从他深如幽潭的眼底,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动容。

  “好。”

  严况和程如一转身离开,刚合了门,正好遇上抱着酒坛迎面走来的林江月。

  “嘿,二师兄啊……”

  林江月一身酒气,过去揽严况的肩膀:“来,陪我喝酒!当年咱五个就数你酒量最好了……”

  严况伸手一扫,只闻“哐当”一声,酒香四溢扑鼻,酒水满地流淌,瞬间沾湿了林江月的大红靴尖。

  她愣了片刻,随即红着脸吼到:“韩况!你干什么!”

  “林江月!”

  严况难得的提高声音道:“你是为自己的无能和失职感到羞耻,想逃避吗?”

  林江月显然没料到对方是这种言论态度,不由再愣了片刻,瞪眼强忍泪意道:“没……”

  “你为没能照顾好小红而感到后悔,为救不了她而对自己失望,你接受不了这样无能的自己,所以在这里发疯!”

  严况如此认真严肃的模样十分少见,那种带着强压的神态和口吻,叫程如一身为旁观者都能感受到十足的压迫感。

  被戳到痛楚,林江月显然难以承受,索性哽咽着哭了出来:“对……你说得对……我没用……我当年救不了师父同门,如今也……”

  “师妹……”

  严况却忽然打断了她,手在她肩膀轻轻拍了拍,语气忽然缓和道:“你可是林江月。”

  林江月红着眼望向严况:“什么……”

  严况道:“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太乱,太让人难以接受吗。”

  “还没有见到小红的尸体,就不应该放弃。”

  林江月闻言瞳孔骤然一紧,道:“可是……”

  “你可是林江月,你六岁能作诗,十岁学武有成,十二岁便能舞得动这六十斤的偃月刀。”

  “你不能害怕面对,不能轻易放弃,因为你是林江月,你答应了那小姑娘,你要照顾她。”

  严况坚定的望着林江月,像是比她自己都要更信任于她。

  林江月闻言哭得更厉害了。严况似乎想抱抱她,却最终只是拍了拍她后背。

  “哭吧。哭不丢人,但不能哭太久,哭过了就继续。”

  严况的语气难得的温和,真像是敦厚仁慈的兄长在安慰自家失落难过的小妹。

  程如一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是啊,有时间后悔、愧疚、失望……都不如立刻去弥补,但人,却总是会先崩溃发泄。

  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神,正是因为人有情感,有私心,而这颗心会叫情绪左右得七上八下,时常痛苦,怀疑。

  而程如一不知道,严况到底经历多少次的怀疑、痛苦和失望,才能练就这样一颗面对生死诸事,永远淡然如死水的心。

  严况道:“去吧。去喝点茶水解解酒,然后请罗同知过来一趟。”

  林江月抿了抿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重重的点了点头。

  “不知陆兄找罗某何事?”

  罗少枫的声音忽然从楼下传来,他脸色苍白却仍挺拔稳正的走上楼来,向众人拱手施礼。

  “本官身为同知,也是想来探望一下这位……”罗少枫看向屋内道。

  “好,随我来。”严况直接伸手推开了门,他本就怀疑罗少枫,如今人不请自来,他自然要仔细审一审。

  众人进了门,程如一过去轻声唤道:“小乐,你睡着了吗?”

  韩乐躺在床上却没回应,程如一便去摇他胳膊,仍是没反应。

  程如一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伸手过去,稍稍掀开些被子,顿时神色惊恐的转头看向严况。

  严况立时上前,只见韩乐的喉咙上……

  立着一根白光闪闪的银针。

  作者有话说:

  酷哥有一颗柔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