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81章 疯魔(九)

  钟淳在京畿被关起来操练的三个月中,外边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宛南随州突然爆发起义,仅一夜之间,三城失守沦陷,且据当地长官紧急传信,起义军手持的青色螭龙旗,疑似十几年前淮南王钟峣若率领的平昌军军旗。

  丞相张鄜处变不惊,先后调派神机营主将沈长风与左卫将军王穆前往镇压,再命荆、渭两州都尉各拨两路兵马从上下包抄敌军。

  朝中有质疑声,为何不派战力最强的大宛主军南下镇压,为何不选择李广平、宇文恒、陈晏等久经沙场的老将,而是让沈长风与王穆这般年纪较轻的将士打头阵。

  但没过几日,南边传来胜讯后,质疑声便渐消渐匿下去。

  而张鄜人在上京,一面给南方的主将下令,一面顺手将倾向四皇子钟戎的臣子给“清理”了一遍,把人吓得上吊的上吊了,弃官的弃官了。

  一通杀鸡儆猴之后,张鄜却又和和气气地给剩下那些战战兢兢的重臣送了厚礼,甚至特地登门拜访聊以慰问。

  官员们感念丞相宽宏恩德,于是纷纷倒戈向了十三皇子,再三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孤立无援的钟戎也终于被逼得无路可退,想必不日便会图穷匕见地露出最后的杀手锏——

  亲卫营中音信不通,故而得到消息时迟了几日。

  深夜,阮虎一个人打了桶水到林里冲澡,初春的天还带着股寒气,但四周却已能闻见似水般的花香,期间还夹杂着草木的凉,一点点地沁入人的心脾。

  阮虎将黝黑的身子用汗巾拭了个遍,提着空桶往回走,却望见钟淳的营帐还发着朦朦胧胧的光。

  他的营帐就挨着殿下的营帐,不仅是为了方便伺候,更是为了时刻保卫钟淳的安全。

  阮虎知道他与亲卫队的其他人不同,公孙觉虽然是左郎将,但他到底是公孙家的公子,平日里负责动脑指挥就行了。

  但他命贱,若是钟淳遇刺,他是要上去挡的,不然若真出了事,他也活不了。

  阮虎并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有时他感觉钟淳就像自己的弟弟一样,需要人照顾,而他照顾殿下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于是看见钟淳这么晚还点着烛,他便径直地掀了帘子望进去:

  只见那殿下整个人在床上就这么缩成一小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日里发号施令的那股英武之气一点儿也没有留存下来。

  “殿下,早些睡吧,明日还要上校场呢。”他忍不住开口道。

  钟淳刚进军中那几日很执着于打赢阮虎,后来过了一两个月,见实在打不赢了才泄了气,从此将阮虎当成了自己的仆从,不叫人家“黑炭”了,改唤“阿虎”。

  十三殿下在床上翻了个身,用一双黑眼睛幽幽怨怨地看着阮虎:

  “阿虎,你说,张鄜是不是故意把我忘在这儿了?”

  阮虎看着钟淳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心里却莫名打消了觉得殿下像弟弟的念头:

  ——自己这么黑,爹娘也黑,怎么能生出这么白的弟弟?

  他宽慰地答道:“殿下多想了,丞相现下定然在与兵部那些大臣们商讨平定起义军的事呢。”

  钟淳闻言不禁面上露出了郁闷的神色,掰着手指算道:“我在这儿都快待了九十日,满打满算就要三个月了,他怎地从来就没看望过我一回!?”

  “就连信笺也没写过!!”

  “哼,不过我也没有很想他……”

  阮虎嘴笨,刚想说现下朝廷动乱不止,丞相或许不那么有空,但看见钟淳面上的表情,也不由跟着叹了一口气。

  钟淳将脑袋闷在被子里,整个人郁卒地躺了一会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动静,半晌后却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掀开被子,警惕地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

  “……你怎么还站在这?”

  阮虎一愣,刚要答话:“我……”

  便听见营外传来脚步声,仿佛早便商量好似的传来一道通报:

  “——殿下!这儿有您的信!从丞相府寄来的……”

  只见方才放言“也没有很想他”的钟淳霎时如同濒水的鱼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看见阮虎还在,便故作镇定地咳了咳:

  “阿虎!你去帮我将信拿过来!”

  阮虎从其他卫兵手中接过一叠分量不轻的信,往床上递了去。

  钟淳将信放在手中激动地捏了又捏,好像不舍得这么轻易地将其打开似的,又宝贝般地揣在怀里摸了摸,最终才郑重地一封封摊在枕上:

  “阿虎,你先出去吧!”

  阮虎看见殿下心情好了,自己心情也莫名好了,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钟淳见四下无人,这才屏着气拆了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后颇为惊异的“咦”了一声。

  ——因为里头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副画。

  张鄜的书法造诣颇深,一手落凤体争得世人竞相模仿,但流传于世的丹青却屈指可数,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画是何模样。

  只见那纸上正是一幅白描:

  一只蓬头蓬脑的胖猫儿仰卧在石阶上,正蜷着尾巴闭目养神,脑袋上顶着一个澄黄多汁的枇杷。

  落款是熟悉的笔迹:【咸元三十五年夏 六月初三】

  钟淳瞪大了眼:

  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张鄜对他态度很冷淡,连床都不愿意让他上!

  未想到暗地里竟偷偷地画自己……

  他嘿嘿地傻笑了一阵,又拆开了第二封信:

  上边画着张府主卧里的床。

  翠纱帷,白玉枕,金缕褥……

  床上鼓得高高的被子,外边却露出一条胖乎乎的红棕尾巴来。

  ——这是他趁那人不在,偷偷爬床的场景!

  画旁还淡淡地批注了两个字:【狡猾】。

  落款是【咸元三十五年夏 七月初五】。

  看到这,钟淳不禁脸面一红,挠了挠头,心下纳闷道:怎么张鄜连这也知道,他当时不是出门去了吗?

  往下翻阅,有七夕那日张暄抱着“奴儿丫丫”的小像,有他发脾气的时候躲在亭子淋雨的画面,有小魔头抱着他一起熟睡的画面……

  这些画虽然寥寥几笔,但却意趣十足。

  钟淳咧着的嘴角在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滞住了。

  只见上头画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一个头戴宝冠的少年歪着头,无知无觉地睡在树下。

  离奇的是,他的头上生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身后还有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

  彼时月夜中天,秋风如水,金灿的桂花落了他满头、满肩。

  落款是【咸元三十五年秋 八月十七】

  正是中秋夜的后两日——

  ……

  阮虎睡过一阵感觉心里不太踏实,遂爬起来起夜。

  他路过钟淳的营帐时,发觉里头的灯烛已经熄了,有些犹豫是否要掀开账帘一探究竟,但一想到殿下那横眉怒目的模样,身子便不禁抖了抖,放下了帐帘。

  要不还是算了……

  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兜了个转,又转回自己的营帐里去了。

  自然还没来得及发现,那营边栓着的枣红马已然不知去向——

  *

  “再过几日便是天子寿筵,只怕眼下情形不容乐观。”

  吴愈清看着桌案上的皇宫地图,手指在太极殿处指了指,叹道:“眼下钟戎应当已然控制了太极殿、中和殿、长春殿三座主殿的宮人侍女,好几日里边都没动静了,人都跟全死了一样!说不定皇上也被那妖术迷了心智,不然怎么偏偏在这时候一旨诏书将其召进了宫中?!”

  裴清摇了摇头:“若他能控制皇上,想必现下已然以矫诏昭告天下登基为帝了,既然还未传出消息,便说明他现下还未有这个能力。”

  “今年的天子寿筵只许皇子与后宫入宴,这摆明了就是场‘鸿门宴’。”

  “丞相,十三殿下此去只恐是凶多吉少。依我之见,断断不可让殿下进宫——”

  宇文恒插嘴道:“不去便是抗旨!若是抗旨,宫廷那三千禁军便会同我们对着干,甚至会给我们冠上谋逆逼宫的帽子,到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掉脑袋的重罪!”

  “依我看,事先在宫中埋伏一些接应的人才是正道,大不了再将兵马整合起来,一举直接攻进殿里营救圣上!”

  吴愈清忧色重重地道:“我看宛南这次的起义来得也很不寻常,很像是在借此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实则……实则可能早已在上京周围埋下了大批伏军!”

  “若是将全部兵马集中在宫门前,才恐是中了敌人的圈套——”

  “啧!老吴!你何时变得这样畏畏缩缩了!此事有关江山社稷与百姓存亡,你这种小家子气实在是丢你们兵部的脸!一看就是没打过仗的孬种!”

  “你打过仗??你打的都是败仗吧!宇文将军这般硬气的人,若不是打了败仗怎地会灰溜溜地滚回上京?”

  “放肆!丞相,您看看他!——”

  “丞相——”

  “好了。”

  张鄜面色也不大好,片刻后才扶案起身,语气仍然保持着温和:

  “今日便议到这吧,诸位大人还请早日歇息,有何要事明日再做商讨。如今正逢危机关头,诸位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阁老,一言便值九鼎,希望各位大人放下从前成见,勠力同心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陈仪,送客。”

  ……

  张鄜回书斋后,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摔碎了一方玉玻璃茶盏。

  来不及了。

  这群老东西,这种时候还要窝里横搞内斗。

  看来明日还是得认真找他们一一谈过话才行。

  他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隐约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以为是陈仪来收拾这一地狼藉,便道:

  “进来——”

  忽然,一支又凉又软的东西抵上了喉间。

  张鄜四肢冰凉,蓦地睁开眼:

  只见三个月不见的钟淳正从天而降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弯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手中还握着支未浸墨的羊毫毛笔。

  十三殿下见那人没反应,又将笔杆威胁地一挑,半开玩笑地唬道:

  “刺客!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