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离魂记【完结】>第2章 黄粱(二)

  “阿、阿父……”

  张暄似乎是慌了,声音都带着颤儿,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小魔头瞬间跟被拔了毛的公鸡似的,整个人蔫了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钟淳闻声往外窥,因着视野狭隘的缘故,只看见匍匐着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四周只余一双乌色宝蹬皂靴突兀地伫立着。

  “孩儿……孩儿有东西落在这了,不过……不过现下已经找着了,不牢父亲挂心——”

  小魔头似乎对眼前之人又敬又畏,生怕他爹得知他翘学贪玩之事,讲话竟紧张得结巴了:

  “阿父您行了这么远的路,定是累了吧,我、我现在就回去,不打扰您休息了……”

  “慢着。”

  那道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钟淳瞅见张暄的小短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顿时心生了些幸灾乐祸的快意。

  “你今日未去书院?”

  “……”

  何止是今日,小魔头这几日都忙着折磨他呢,哪还有空去书院里念书?

  果不其然,张暄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心虚:

  “孩儿今日身体不适,未来得及跟书院里的掌教先生告假,只自己在房中温习了一些书文……”

  “哦?温习了哪些书文?”

  “温、温……温习了,《策论》、还有《礼教》、《陈公书》。”

  “《策论》温习到哪一章?”

  “温习至‘机辩’……!不对,是温习到‘言表’…………”

  钟淳听着小魔头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竟渐不可闻了。

  “陈勖,暄儿这几日在府中可有念书?”

  张暄的贴身侍从陈勖磕磕绊绊地回道:“回大人……小公子这几日,确实一直待在府中,从未出府玩乐过……”

  主人不言,下人们只得继续煎熬地跪着,室内寂静得落针可闻,暑气炎热的天里,只闻得屋外一潮接着一潮的聒聒蝉鸣。

  良久,才听见那人开了口,确是唤陈勖的表字:“子盛。”

  “下官在。”

  “看住公子,在他背完《策论》第十章 之前别让他出厢房。”

  话音一落,只闻见张暄一声气势极弱的哀嚎:“……阿父——”

  “嗯?”

  “无、无事,孩儿先去歇息了……”小魔头虽心有不忿,但却根本不敢辩解,只得灰溜溜地道。

  下人们悉数退下,室中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钟淳已经逐渐抱不动桌底那根椽了,尾巴也脱力地垂到了地上,但一见那双逐渐靠近的乌色宝蹬皂靴,便又紧张地夹紧了屁股,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见那人端坐在太师禅椅上,深绛的衣袍覆住了靴顶,腰间配着一柄沉静的素色宝剑。

  大宛的社会风气文武并重,无论文官武官皆身携佩剑,但每当上朝亦或祭祀时,诸臣须得解剑于三重门外,以循周礼。

  而被特许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这世上大抵不会有第二人了。

  司徒王焉曾言:“帝王铁蹄踏遍处,一双长弓射天下。”

  “一双长弓”指得便是张家父子,张衍与张鄜。

  据记载,当年钟淳他爹征战宛南时,随行的便是威赫有名的神威上将军张衍,以及将军十七岁的幼子张鄜。

  张鄜十七岁随父参军,十九岁便独自率领一万宛军于首丘大破五万叛军,封征西将军。后来叛乱平息,为表忠心,那人便将手中兵权尽数交付左将军蔺烨,以文臣身份尽心辅佐皇帝左右,很快便成为那三台八座之上的重臣之一。

  受封丞相之后,他的权势更是极一时之盛,当朝百官之中无人能企及,人称“王之股肱”。

  钟淳敛声屏气地趴在桌底,等了许久,都不见那威名远振的丞相大人有离开的意思,不禁焦躁地甩了甩尾巴。

  他听着头顶下人们端来汤药的声音,听着案上烛花燃烧的哔剥声,听着竹简被人挑拣翻动的哗哗声,愈发觉得心中苦闷。

  往日这时候,他应该被宫女伺候着用膳洗漱,穿着寝衣一头栽在床上歇息了。

  不知道十三皇子的那具身体怎么样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秦姑姑和小良子还不知道自己变成了只胖猫儿,他们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吗?

  唉……这世上唯一关心他的人大概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如果自己以这副胖猫儿的模样跑回宫去,他们还会认得自己吗……

  又过了许久,门外传来侍女叩门的声音:

  “——大人,芳斋已经收拾妥当,请大人移步沐浴。”

  “嗯,你退下吧。”那道声音依旧淡淡,辨不出情绪。

  终于走了——

  钟淳竖起耳朵,终于听见了头顶收拾桌案的动静,一颗紧揪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整个人脱力地伏在桌底,尾巴也放松地垂了下来。

  就在他庆幸又逃过一劫时,那渐行渐远的脚步似乎突然转了方向,紧接着,眼前竟蓦地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还未等钟淳从懵然中反应过来,后颈便已被那只手给掐握着拎了起来——

  “嗷……!”

  钟淳刚想下意识地挣扎,可当一对上面前之人漆黑的双眼时,整个人像被一股无形之力扼住喉咙般,背上霎时根根寒毛倒竖。

  昏黄灯火下,张鄜头戴黑帻冕冠,身着钧玄祭服,两含眉目深邃,一道薄唇似剑,说不出的庄严威重。

  他的瞳仁极黑,像刚剥开还渗着冷气的龙眼核一般,又生又硬,凝成一团化不开的深墨。

  钟淳呆愣地微张着嘴,只觉自己连魂魄都要被那双眼给冻住了,却见他面色冷肃地凝视了自己半晌,眉间微蹙,朝门外侯着的管事唤道:“陈仪。”

  “这是谁送来的?”

  陈仪闻声进屋,将吓得不得动弹的钟淳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摸着胡子道:“前几日四皇子与三皇子一同去岐山狩猎,听说猎了只似猫非猫,似罴非罴的东西,兴许就是他遣了吴可嘉送来的。”

  “我不在的时候,谁作主收下的?”

  “回大人,是小公子看这东西模样可爱,讨人喜欢,便作主收下了。”

  钟淳被张鄜身上散发的那股气势惊着了,瞳孔害怕得缩成一条竖线,耳朵瑟瑟发抖地耷拉着,手脚亦是一片冰凉。

  “吴可嘉还挺会挑人送礼。”

  张鄜声色淡淡,语气不辨喜怒,但熟知自家大人脾性的陈仪深知:这是丞相心情欠佳的表现。

  “这几日暄儿未去书院,就是因为它?”

  陈仪咳了咳:“小公子正是贪玩的年纪……”

  “把它处理了。”

  “啊?这……”

  钟淳原本正装着死,听到张鄜口中的“处理”二字,不由心中大骇——

  他几天前才死过一次,好端端的人就变成了猫,今个儿若是再死一回,指不定要变成什么鬼东西!

  钟淳看出那张府的管事似乎对他有些恻隐之心,于是便眼巴巴地朝那人望去,又是鞠躬又是行礼,企求他在丞相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猫,更何况是这种脸圆眼圆耳朵圆的极品胖猫儿。

  陈仪见钟淳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不禁心痒得想在那毛茸茸的大脑门上摸一把,但面上还是矜持道:“大人且再思量几番,我看这猫儿似乎有些灵性,能通人言,不如再将它在府中多留些时日。”

  钟淳闻言,立马疯狂含泪颔首以表同意。

  见张鄜垂首不言,陈仪趁热打铁道:“这胖猫儿原先在公子那是极不听话的,经常要竹鞭教训才能安稳一些,今日这刺头无缘无故跑来大人您的书斋,想必也是与您投缘的。”

  钟淳继续含泪颔首。

  陈仪摸了摸胡子,又道:“我听闻寻常猫儿的性格大都孤僻喜独,不爱同人待在一处。可今日这奴儿三三竟一下午都安安静静地赖在房中,现下被人制住命门也丝毫不反抗——”

  “大人,这胖猫儿似乎对您有种异于常人的信赖与亲昵啊——”

  钟淳含泪颔首……

  ……嗯?

  张鄜转眼看向手中那只呆愣的猫儿,缓声道:“亲昵?”

  陈翊笑道:“您看他在您手中乖巧得跟什么似的,一动也不动,耳朵垂着,连肚皮都露出来了,这不是在向您讨宠撒娇吗。”

  钟淳:“……”

  他那是被吓得动弹不得,怎么就成了乖巧撒娇了!

  眼看着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又望了过来,钟淳背脊一僵,强忍着内心的畏惧,终于鼓起勇气伸出爪子抱住那人的手腕,战战兢兢地蹭了几下:

  “嗷……”

  陈仪见状很是欣慰:“大人您看,这小东西果然天生便与您亲厚。”

  张鄜并未言语,只是又静静地看了手中那胖猫儿一会,才将其放了下来。

  待那袭玄色身影逐渐行至门口,惊魂未定的钟淳听见一声:

  “在暄儿把心收回来之前看住它,以后别让它出现在文渊院。”

  作者有话说:

  张鄜(fu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