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蒋捷
甫入初暑,天气仍是微凉,只日头升至中天时,大地才重新起了一点烫意。
庄院的荷花未开,池面上萍萍点点地浮起一片翠色,微风过处,屏叶轻摇,过眼处一顷清凉。
此刻张府后院的槐树荫下,正聚着一堆年纪不大的小孩。
一个头戴枣巾、身着翠衫的小公子扬起眉眼,神情倨傲地握着树枝,“啪”地一声甩在地上,试图教训他的新宠:
“奴儿三三,把手举起来——”
只见他面前那只通体棕红的猫儿真识得人话一般,竟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胖爪来。
“两只,两只都举起来。”小公子见状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不然我就要抽你啦!”
被换作“奴儿三三的胖猫儿听罢,又颤巍巍地举起了另一只爪子,以艰难的姿势两腿并立着,好似风中抖动的胖芦苇。
“暄儿哥哥,它真听你的话。”一个头束贝母珠花的小孩羡慕道。
他与那位小公子身上所着衣衫皆为京中最为贵重的金蚕云缎所制,上边用银丝精致地绣着各种珍禽异兽。
“我也想让我爹给我抓只像三三这般乖巧的狸奴。”
另一旁衣样鲜丽的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猫儿耷拉下来的耳朵,心痒地伸手去探那袒露在外的圆肚子。
“啪——!”
小公子眼疾手快地打掉了他的手,怒道:“谁让你动它的!!”
“奴儿三三是我的,你们只许看不许摸!听见了没!”
围在一起的士族小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纷纷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谁教奴儿三三长得这般讨喜呢?
圆滚滚的耳朵,黑溜溜的大眼睛,还有那毛茸茸的大尾巴——
他们见过的所有猫儿都没有奴儿三三半分惹人爱。
唉,怎么就只能眼巴巴地瞧着,不许上手摸一摸呢?
可他们也知晓,面前这位绿袍赤巾的小公子姓张,乃是当朝丞相张鄜张大人的独子,身份甚至比宫中那些不受宠的皇子们更金贵,又岂是他们能轻易得罪的。
一个明事理的士族小孩讨好地拉住了小公子的手:“好啦暄儿,我们以后都不随便摸奴儿三三了,你也别生气了……”
“你看,你一生气,奴儿三三都……嗯?奴儿三三呢!?”
张暄猛地一抬眼,只见就在他们方才闹不快的一会功夫,那奴儿三三便夹着胖尾巴,一拐一拐地偷偷溜到了假山旁,见他望过来,便立马福至心灵地扭过头去,爪底抹了油般火速逃窜了。
“奴、儿、三、三————!!!”
钟淳用刚熟悉不久的四肢生疏地四处爬窜着,内心欲哭无泪,只祈求离那混世小魔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犹记得清晨还陪着三哥与四哥一道去宫闱狩猎,趁着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两位龙章凤姿的皇子身上,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十三殿下便正好忙里偷闲,骑着小马四处溜达。
行至一处林中,草丛中蓦然蹦出一只浑身棕红的胖猫儿来,钟淳赶忙扯缰闪避,结果却一不留神踩着了地上的棘刺,整个人被发狂的马儿甩出了几里远——
再次醒来,自己的魂魄竟上了那只胖猫儿的身,还被人当作猎物赠与了丞相家的小公子……
相府的小公子张暄年方九岁,正是好玩的年纪,一见到那被仆人抱在怀里的胖猫儿,便心生稀罕之意,此后的日日夜夜都要缠着钟淳陪他玩。
别看张暄长得一副粉雕玉琢的模样,虐起猫来那可是十成十的心狠手辣。
白日里钟淳陪他玩时,稍有不顺心就会挨上一顿抽,那用竹藤制成的枝条打人劲道很足,张暄阴着脸一挥,钟淳即使皮毛再厚,也不禁被抽得“嗷嗷”痛呼,只得费尽心思把那人逗得尽兴才能免受其苦。
到了入睡时候,张暄也不肯将他放开,两只小手紧紧地将爱宠搂进怀里,钟淳好几次差点儿没被他的“锁喉手”给折腾得闭过气去。
今日是他变成“奴儿三三”的第三天,好不容易从那小魔头的手中挣脱出去,这回说什么他都得寻个法子从这丞相府逃出去!
“都给我搜——!那笨猫不会上树,你们就在下边仔细找,每一处藏东西的缝隙都别放过!”
带着怒意的童声与下人们纷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钟淳心急之下胡乱窜进了一间屋子,蜷在离门最近的座榻之下,惊魂未定地抚着自己的心口。
他小时候曾因为贪玩去爬宫里的银杏树,没爬稳从树杈上摔了下来,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将身子养好,但从此右腿便落下了病根,平日里走路时会不明显的跛脚。
变成猫之后畏惧爬树的毛病也没改,故而每每没逃几步便被张暄那个小毛孩给拎着后颈捉住了。
过了一炷香时间,外边的喧嚣声渐渐散了。
钟淳沉着气默数三声,这才壮着胆把脑袋从座榻底下探了出去,掸了掸耳朵上的灰。
只见门外阒无人迹,庭中松柏树影斑驳,将锻得细碎的日光铺在石子砌成的径上。
咦,人呢?
钟淳竖着尾巴到门口一看,张府内大小厢房都有下人在阶前候着,不知为何这间竟是没有。
他仰首一望,只见屋子门口挂了块匾,匾上行云流水地提了三字:蝉饮斋。
笔锋遒劲有力,字迹狂放洒脱,牵丝游刃有余,字形酣畅大气。
钟淳在宫中曾见过他四哥摹字,写得就是这种潇潇洒洒的“落凤体”。
但现下看来,无论是笔力还是气势都似乎不及眼前匾额的十分之一——
看来这间屋子便是当朝丞相、前太子太傅张鄜的书斋了,难怪方才那小魔头快把外边的地儿都翻面了也不敢上这来。
钟淳在心里偷笑一声,挺直了腰板,大摇大摆地迈了进去。
房中无人,望上去十分幽静,扁青的帘子用布条束起,露出云板岔角的一方棂窗,正好可以从花格中窥见屋外的一庭绿荫。
帘子后立了张六曲金漆屏风,上边绘着水月、杨柳、莲卧、鱼篮、琉璃、洒水的六副观音法相,两侧有微明的宫灯悬在左右,映着明黄的光。
书桌上摆着山石盆景,旁边搁着一方古砚,砚上架了只墨迹未干的紫竹兔毫,左右各积了好几卷案牍,甚至累得要比那烛台还要高。
钟淳跳下凳,围着屋子中央的银涂博山莲盘香炉转了几圈,闻见一股淡而清苦的药香。
他吸了吸鼻子,刚想跳上去拨开那香炉盖子,看看里头盛了些什么香料,便听见门前又传来一阵突兀的动静:
“公子、公子……!那儿是大人的书斋,你不能进!你现下若闯进去,等他回来………”
外边传来张暄怒气冲冲的声音:“阿父同圣上一道去郊祭,哪有这么快回来!整个府内都快找遍了,还没找到奴儿三三,它定是藏在这附近了!”
“你们几个都给我仔细找,一定要在阿父回来前把那猫儿给我抓回去!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们今儿偷偷进来了?快!给我找——!”
遭了。
钟淳暗道不妙,忙将香炉鼎匆忙盖上。
眼见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急匆匆地环扫了一周,夹着尾巴奔向了最靠后的书桌,一溜烟地挤进了桌底的凹槽里。
“嘎吱———”
钟淳抱紧了桌底的木椽,透过地面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一双银丝抹红皂靴分外惹眼,旁边还跟着几双下人穿的灰布靴。
“奴儿三三,我知道你藏在里边。”
张暄稚嫩又阴狠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响起:“你若是自己乖乖出来,这一次我便饶了你,不然——”
脚步又近了些。
“不然,别怪我把你身上的毛都拔光了,把你的眼睛抠出来当琉璃球玩!”
钟淳紧紧地抱着那根椽,看着桌旁的屏风上一点点映出了那小魔头的侧影,整颗心被高高吊起,一丝气儿都不敢出。
“你是出来还是不出来——”
那人慢悠悠地冷笑了一声,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哼,我已经看见你躲在哪了。”
没半晌,他便听见张暄蹲下时衣料摩擦的动静,一只小手正要从桌底探进来。
钟淳全身的毛都炸了,正要悲愤地张开獠牙,与那小鬼展开一番殊死搏斗。
就在这危急关头,却听见门外兀地传来一声:
“——暄儿。”
那声音冷气侵人,仿佛玉石击冰般令人遍体生寒,有种不言而喻的威重感。
钟淳见张暄的小手一僵,一颗心也跟着颤了颤,竖起耳朵透过桌底的缝隙往外看。
只听室内寂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是下人们七手八脚下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