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相扣,额头轻抵。
深邃污浊的识海之中,不稳定的虚影闪动。
“不专心。”元信睁开眼,果断将意识从司灵的识海中抽离。
凡界不适合仙灵久留,即使是负责纠正命运走向的灵使,在使用法术之后也逃脱不了反噬的痛苦。
当污秽逐渐深入识海,从内到外积累的腐败会将仙灵之躯消磨粉碎。
这就是天道法则,不问缘由,不看结果,只有“是”或“否”,而后精准地降临在每一个违背者身上。
因而每一位天枢官的职责不仅仅是编写命簿,他们通常具有洗濯识海的本领,为人多半理智清醒,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
当灵使的识海因反噬而扭曲,由天枢官主动发起的“除秽”便是他们唯一的曙光。
“识海动荡,秽物难除。”元信戴回水晶镜片,浅淡的眉头微蹙,“你很少在我为你除秽时分心,这几日是有烦心事吗?”
司灵漫不经心道:“没有。”
“没有?”狭长的丹凤眼微微震动,连带着镜片都抖了一下,元信缓缓开口:“你……是不相信我吗?”
司灵沉默了一瞬:“难除就不除了,我过几日再来。”
说罢便起身要走。
“等等。”元信扣住他的手腕,直视着那双躲闪的眼睛,“我为你除秽数千次,你识海中每一处我都清清楚楚,有时候,我比你自己还要懂得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你在担心白辰,对吗?”
“是。”司灵有些苦闷,他始终做不到在元信面前说出违心话。
他可能会沉默,但绝不会说谎。
元信:“因为我之前的隐瞒,所以关于白辰,你如今一句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了吗?”
司灵咬牙:“是。”
“可你是我的灵使,你不应当对我如此排斥,你的识海需要我去洗濯。”
“不排斥就够了吗?”司灵发出一声可悲的笑,“那好,你只需如实回答一个问题,我们就能把这场除秽进行下去。”
“请问我的天枢官大人,你提醒我可以带着白辰去青界散心时,是否也有九华天帝的授意。”
司灵眼尾的鱼纹逐渐变得鲜红,压着怒火与不解,那曾充满缱绻的目光变得淡薄。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元信只觉心颤,他努力平息语气道。
“是,但不全是。”
元信的眼神飘向某本空白命薄,早在九华天帝传讯前,在那本不起眼的空命薄上,曾短暂地,不着痕迹地出现过命运的指向。
无往地,醉生梦死楼。
“他以为他是谁啊!我凭什么要听他的!”
美酒入喉,醇香侵蚀。一阵发热后,白辰的衣襟微散,裸露在外的肌肤发出春桃般的嫩红。
“你少喝点。”凌云简颤颤巍巍将面前如山的酒壶挪走。
“喝……多喝,不醉不归!”
白辰瞬间夺下两壶,如牛饮水开始吞咽,眼眸中晕着水光,早已迷离不清。
“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凌云简伸出两根手指在白辰面前晃了晃,却被白辰一把抓住。
白辰滚烫的脸忽然贴了过来,鼻翼微动,像是在确认味道,他含糊不清地傻笑道:“嘿嘿……当然认识,你是云简。”
远方传来雷声,面前的酒气扑鼻而来,凌云简捂住口鼻,将倒过来的白辰扶正:“早知道不带你过来喝酒了。”
怎么会有人酒品如此之差。
旁人或是把酒言欢,或是借酒消愁。
哪有人先是一言不发地喝完十几壶,而后开始精神亢奋胡言乱语。
在人间几十年,和数人虚与委蛇,凌云简是真没遇到过这样的。
“哼,都是假的,霍玄钰是假的。他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大坏蛋,亏我……亏我还那么喜欢他。”白辰眯着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十分勾人,他指着凌云简道,“连你也是假的,对不对?”
凌云简听得一头雾水,内心直呼冤枉。谁知白辰光是说还不过瘾,说着说着就开始上手,手心里凝出一尺长的冰刀,房间里瞬间变得寒气逼人。
“哎!哎?”凌云简吓得直呼,“有事好好说啊你拿刀做什么?”
白辰大喝一声,显然是正在兴头上:“魔障,我今日就要将你歼灭!”
坚固的冰晶顺着门窗生长,凌云简发现逃脱无望之后抱头鼠窜,躲着阵阵寒意。
救命,他和一个酒鬼说什么,这根本说不通啊!
“快停手啊!白大仙!”
啪!
一刀劈在瓷白的酒壶上,其力道之强劲,崩裂的碎片没入地板。
“再来。”白辰一脸不满意,又开始积蓄力量乱砍。
“你……你之前就这么能打吗?”凌云简头皮发麻,一半惊惧一半发懵,“都这么强了干嘛还来无往地讨灵丹。”
说到这里,白辰的动作一滞,没躲过脚下滚动的酒壶,眼看着就要栽倒。
凌云简没多想,直接飞扑过去:“小心点啊!地上都是碎瓷!”
真是无奈至极,仙人竟也有这样不稳妥的一面。
当初在凡间时怎么没……
哦。
凌云简恍然大悟,白辰似乎只对霍玄钰有别样的情绪。除霍玄钰以外的任何人,在他眼中皆与地上的草木一般,不值得费心接触,因而总能平静淡然。
“好累。”白辰跪在地上,半栽在凌云简怀里,“我已经……很努力地去练习了。为什么连这点魔气都无法净化。怎么办,你又要对我失望了,我总是做不好你交代的事……”
冰刀的尾部泛出粉红色,指腹处早已鲜血淋漓。
平息极渊魔气的关键在于净化之力。而他作为容器,并未让这股力量达到惊天动地的程度。
九华天帝正是知晓这一点,才将那些灵药一波又一波的送往他的手中,其中不乏他之前所求的灵补丸。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从他诞生的那一刻,结局就已注定,半点都由不得他选。
白辰低垂着脑袋,像是睡着了。
他累了,身心俱疲。
亏空的修为可以靠灵药弥补,然而如何使用,却要实打实的靠自己琢磨。
为了让净化之力充盈,他这些天一次次的走入极渊幻境,冰刀不曾脱手,不知用力挥砍了多少次。
等回过神来,手掌上长满了茧。新生的茧又在下一次的极力挥砍中被磨碎,碾压,最终化作血水,冻结在晶莹的冰花上。
会痛吗?
容器怎么会痛。
“呜……”
“怎么开始哭了?”凌云简方寸大乱,想要安慰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终落在了白辰的后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出什么事了?”
眼尾的潮红与双颊处的绯红连成一片,如同霞光下的云彩,白辰的眼睛湿漉漉的,可偏偏忍着呜咽,不肯落一滴泪。
凭什么啊。
凭什么事事都由你们决定?!
白辰心里是又气又不甘心。
……偏偏你们还算得准确。
他没想过有一天会有如此重大的责任降临在自己身上。
放在过去,他大概会犹豫,也可能无法决断。
如今全然不同了,见证过人情冷暖,经历过生离死别。人间一趟让他生出了恻隐之心。
极渊动荡,连九华天帝都不能平息。那些在青界,人界生活的众多生灵一定还有未了的心愿。
或许是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或许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候,或许……是一颗在炙热余烬中复燃的心。
此时此刻,世间正在上演的离别已经足够多了,仿佛一碰就碎的泡沫,承载不了更多的苦难。
他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容器,可他知道,他不愿再看到撕心裂肺的离别。
况且……倘若我能平息极渊的魔气。
你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吧?
“我好痛啊……”
手心的鲜血凝固,白辰收了冰刀,无力地倒在凌云简的肩头。
“玄钰,我真的好痛。”
肩膀上的重量很轻,凌云简想起在滨边小院时,这只狐狸大仙常常跳到屋顶上晒太阳。
见他来了也装作看不到,然而每当门前出现特殊的脚步声,白辰会从屋顶一跃而下,毛茸茸的爪子落在地上,他的脚步轻盈,云雾缭绕中仙人之姿尽显。
这样的好时光,不会再有了。
凌云简鼻头一酸,无处安放到手脚似乎找到了落点,他将人带离碎瓷堆,一起靠坐在柱子上。
一番行动下来,他脖颈间的纱布松动,露出了半截深可见骨的刀痕。拉扯之中白辰胡乱抓着他的衣袖,口中念念有词。
有时候委屈的一声“好想你”,有时候是轻轻一声“骗子”。
唯一不变的是那个名字。
“玄钰。”
窗外的雷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小狐狸期期艾艾道:“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轰!
闪电落下,门窗被劈开个大洞,木头焦糊的气味瞬间与烟尘一起充满了房间。
凌云简第一反应是护住神志不清的白辰,第二眼才勉强看清来人。
“拿开你的手。”
他听见那个人压着莫名的火气。
烟尘渐渐散去,凌云简瞪眼,不可置信道:“玄钰?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我也不想与你多说。”玄钰深深地剜了一眼凌云简搭在白辰肩膀上的那只手,眼底闪过骇人的火花,“别让我重复第三次,现在,拿开你的手,我要带他离开。”
凌云简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请便。”
玄钰一边熟练地将人横抱起,一边问道:“是你带他过来喝酒的?”
凌云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反应慢了一刻:“他说想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我就带他来了。”
玄钰瞥了他一眼,嘱咐道:“他这样喝很伤身体,以后……别让他喝酒了。”
直到两人离去,凌云简瞧着一片狼藉的房间,苦笑着道:“不知红发真君能不能帮我免去修复的费用……”
唉……
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这两个人即使换了身份,还是如此密不可分,还是一样地令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