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封闭的盛宅起了场火,湮灭了所有证据。
白辰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日后,凌云简神秘兮兮地带来了一封信。写信的人是谢观,他在信中抽丝剥茧,推出了盛家凶案的原因。
据谢观的调查,盛年幼时丧夫,家中只有一寡母,因此他非常孝顺,有人亲眼见过他不惜受人凌辱也要为母亲讨回流落的金钗。母子俩相依为命许多年,可想而知,盛年回来后,续命术慢慢失效,他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软烂。
于是他隐约记起来,原来他早就死了。
而后与年迈的母亲四目相对时,他会想什么呢?
他会想,他的母亲自小命就不好,幼时家中兄嫂霸道,好不容易熬到嫁人,又因为多年无所出受人诟病。苦熬二十年后,终于等到福神眷顾有了他,本以为是好日子的开始。结果没几年,丈夫意外离世,她又守了寡。
这年头,女人的日子从来都没容易过,更何况还要拉扯一个孩子长大。
可盛年还是好好的长大了,有了一官半职。他那苦命的母亲知道后喜极而泣,拉着他的手直道:“我的儿,我的儿呦。”
日子会好起来吗?
不会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苦命的女人没能迎来好日子,在唯一的儿子离开后……她又要熬上多少年?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忆及己身之亡,术破。身骨既消之际,恐其母悲苦余生……”
所以,他选择将母亲一起带走。
谢观的用词不带任何情绪,简单的叙述着他的推断。
白纸黑字,白辰抱着汤婆子读了又读,久久不能平静。
屋外,霍玄钰忙着清扫院子里的积雪,随口问了一句。
“你和谢观很熟吗?”
“玄钰你放心,我和他绝对没我和你玩得熟。”凌云简拍着胸脯保证,显然是误会了。
“谁问你这个,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不自己送过来?”
“你有所不知,年前是各大家族最忙碌的时候,既要走动熟络关系,又要操办节宴统算府中开支。他家里一堆事等着他过问,还要忙大理寺的事,哪有空来你这小院。”
“他那样的人竟会主动去交际应酬吗?”
“想知道内幕吗?”
凌云简露出一副“我等你这句话等好久了”的得意样。
霍玄钰一脸无奈,他都差点忘了。
关于京中八卦趣闻,我们的瑞王殿下可谓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我听说,谢家有意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家主。自己单干当然可以不在乎同僚的支撑,但是若想撑起一个家族,背负起数百人的性命与未来,那样直来直往的风格势必会惹来祸端。”
霍玄钰挑眉:“他也愿意?”
谢观是谢家年轻一辈的翘楚,成为家主候选人倒是不奇怪。
只不过接触过几次后,他感觉谢观不像是会执着于权利的人。比起成为谢家家主,他应当更想要在大理寺断案。他为什么愿意听从家中的安排呢?
“什么愿不愿意的。”凌云简倒是看得开,“他断案一流,聪颖过人。难道不知道自他为官以来,那刚正的性子得罪多少人吗?惹了这么多人,却没一个人敢出来找他的麻烦,原因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霍玄钰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免感慨道:“是啊,总不能是因为他贤名在外,深受百姓爱戴。”
名声是最虚假的东西。
“他既然知道他如今的地位是受家族的庇护,便不会轻易让这棵大树倒下。”凌云简说得头头是道,不忘补充,“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刚正不阿,并非是不懂变通,他是不屑理会。家族的事务固然繁忙无序,不是他所追求的,可谢家家主的位置能让他仕途通达,所以他不会抗拒,反而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霍玄钰眼角一抽,说起谢观来凌云简竟能滔滔不绝,还分析地有理有据。
但凡他的课业有这份认真的心,也不至于现在被全邺城的人当成一个吉祥物。
霍玄钰哦了一声,敷衍道:“你和他果真交情不浅。”
“……好吧好吧我承认,在你去西南的几个月,我确实和他有过那么几次见面,就几次而已,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
“……”
哪种眼神?
他正专心把扫出的雪堆雕成狐狸的模样,如果非要说他的眼神古怪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很想给凌云简一个白眼,碍于对方是多年好友又是皇子,忍住没翻而已。
这边凌云简在喋喋不休,另一边白辰看完了信,心情有些低落说想去街上看看。
“正好,马上年底了,要采买的东西很多,去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好列个单子给秦宁参考。”
霍玄钰立马应下,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白辰就走。
“喂,这就走啦?我话还没说完呢!”凌云简厚着脸皮地跟上去,“你们要去哪玩,带我一个呗。”
霍玄钰果断拒绝:“不要,你太显眼了。”
“那我乔装打扮一番……”凌云简看到好友似乎准备抱着白辰用轻功飞檐走壁甩掉他,他立马转向白辰恳求道。
“大仙!我让府上的厨子给你做两天的饭,你快让霍玄钰带我一起!”
白辰听完眼睛亮了亮,为难道:“这……”
“五天!”
白辰:“成交!”
霍玄钰:“你们不问问我吗?”
白辰决定还是要走个过场:“你有意见?”
他哪敢?
“我都听白辰大人的。”
凌云简:“别腻歪了,我带你们去玩。”
大晋的瑞王殿下,好脾气,没架子,成天无所事事,是个富贵闲人,浑身上下唯一能看的只有那张有异域风情的皮囊。
本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了。
谢观提笔在玉版宣纸上涂涂改改,那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像字又像画的黑团,与送往霍玄钰手中那封工整的信大相径庭。
“孟琼。”
谢观的手指落在一处的黑团上,他自幼对断案有着浓厚的兴趣,进入大理寺的第一年,他将书面上的东西研究了个遍。
其中自然包括了数十种密文和破译的方法。以这些为基础,他杂糅出了一种只有自己才能看的明白的密文。私下常用它来复记案子,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
然而,这份密文竟让他窥得了一丝天机。
“春风楼有一歌伎,名为琼枝。”
是由他写下的,他的笔迹,所有事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只相信证据,因为——记忆会说谎。
雁过掠影,鸿飞拂尘。
发生过的事一定会留下痕迹,而在杂乱无序中寻找疑点,正是他所擅长的。
几个月前,他去找过瑞王旁敲侧击地询问出了关于琼枝姑娘的事,果然和密文记录的分毫不差。
那么原本在春风楼卖艺多年的琼枝是如何变成胭脂铺老板孟琼的呢?
谢观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秘密走访,春风楼空置的房间,某位官员家中歌伎的画像。循着这些蛛丝马迹,不断地猜想,不断地推翻,最终得出了唯一正确的结论,那个让他一阵恶寒,却又铁证如山的真相。
孟琼,京城人士,为安葬父亲卖身于春风楼。
难怪,难怪……一向胸有成竹的少卿大人瘫坐在金丝椅上。
难怪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当初帮孟琼原因。
他一向秉着在其位谋其事的原则,不管职责之外的事。流落街头的人再可怜又如何,只一面之缘,底细丝毫不知,难道就因为一个人足够可怜就要去帮她吗?
他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人,他们伪善,满口谎言,每次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大喊冤枉。结果证据一出,全都哑口无言磕头认罪。
谢观从不轻易相信浮于表面的眼前事。如何收容流离失所的人,不是大理寺的责任,他最多告知一下朝廷设立的善堂所在。绝计不会给予钱财,若每个流浪汉都在他的面前跪上一跪,谢府怕是散尽家财都救不过来。
所以,他救下孟琼,帮她开铺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这个谎言连他自己都没怀疑过,听上去很荒诞,谁会怀疑自己脑海中的回忆?
那一晚,谢观彻夜未眠。
毫无疑问,出身世家的谢观是自傲的,他践行心中正义,自认为是个正直无私的人。即使受到排挤,在官场中显得格格不入都没关系。他是做实事的,与那些阿谀奉承,玩弄权术的官员不一样。
然而到头来,他又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只因一念之差,因为念着心中那点可笑的原则,他没有去帮一个本性善良的女子。
从此她的命运定下了灰暗的基调,陷入无法逃脱的囚牢,再无光彩可言。
想明白的那一刻,谢观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傲慢。他与那些虚与委蛇的官员没什么不同,仗着自己的出身,眼高于顶,不肯俯身看一看身陷囫囵的百姓。
他以为断明了案子,就能让百姓不再投告无门。可是赢了案子之后呢?他们会不会受到权贵的报复?会不会遭到街坊的眼红?
谢观从不知晓,就像他从来不会想,他这样的人,吹口气,抬抬手,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改变底层百姓的命运。
这么多年,因他的无视而陷入不幸的,难道只有一个孟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