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久素的肉食动物一旦开荤就会遵循生命本能而无法松口。

  邢望在深刻认识到这一说法之后短暂地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俞冀安,在思绪最混沌的时候,他似乎能够看到那双棕色眼眸里失控跳跃着的灼烫火焰,带着狠戾的气息,令他心神惊惧到颤抖。

  翌日他醒来得太晚,虽然这不影响什么,毕竟他昨夜跟俞冀安说的话也是真话,剧组从今天开始就放假了,但是他们两个险些忘了,这两日要回青竹镇,因为外公外婆旅游回来了,而在回青竹镇之前,他们得去祭拜一次父母。

  邢望来到楼下就看见了正在厨房忙活的俞冀安——为了营造出一个二人世界,兄长给慧姨放了今天的假。

  他想走过去给正在专心做早餐的俞冀安一个惊吓,只是萨摩耶闻讯而来,柔软的毛发蹭过他的小腿,并非以往乐呵呵的表情,邢望从中看出了几分埋怨,许是在责怪他:为什么近日都不陪着耶耶一起玩了?

  邢望想蹲下身逗下垂头丧气的小狗,身体的不适却随即而来,幸而俞冀安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匆匆赶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扶住了邢望的肩,让人靠在了他胸前。

  萨摩耶察觉到大个子主人不善的眼神,向来乐观开朗的小狗不再寻求贴贴,犹豫了下,随后扭过头走出了门。

  邢望见此哑然失笑:“哥,我怎么感觉它好像不喜欢你了?”

  话刚说出来邢望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时候声音变得那么沙哑了?

  俞冀安察觉到邢望语罢后一瞬间的僵硬,伸手抚过了恋人后颈的发,耐不住笑意低声说道:“先坐在沙发那儿休息一会儿,我去倒杯水,等会儿早餐好了再叫你。”

  邢望仍然很听兄长的话,待到他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往落地窗外看去,暮冬的小院里盛满了热烈的阳光,萨摩耶跑到了院子,白云似的一朵、在阳光下撒欢。

  食物甜美柔和的香气盈满了客厅,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大概是厨具的碰撞声,还有热粥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强烈而美好的生活气息一下子让人松懈懒散起来,邢望靠着抱枕,不自觉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

  早餐过后二人一齐前往墓园,没有带上萨摩耶,同往年一样,在常去的那家花店购买了粉色郁金香。

  只是和往年不同的是,这次二人在墓园里见到了熟人。

  邢望抱着花,望着站在墓前的青年,喊了一声:“堂哥。”

  邢允琛在看到邢望时目光亮了一下,却在下一刻发现,堂弟和俞冀安站在一起的距离太过亲密了,这让他发觉到了一些异样,于是目光微敛下来,轻轻应了一声:“嗯。”

  随后又问:“往年都是你们先我一步来这儿,今年怎么晚了两天?”

  “在忙着新电影的事,所以晚了些。”

  邢望边回复了堂兄的话,边躬身将手中的郁金香放在了父母的墓前,目光微垂,眼底却温柔,他轻声说:“但愿爸妈不要责怪。”

  听到这话,邢允琛的语气也不由柔和了几分:“小叔和婶婶最疼爱的人就是你了,怎么可能舍得责怪你?”

  邢望蹲下了身子,抬手擦拭着墓碑上的些许泥点阴影,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父母的照片上,沉默了半晌,才说出一句令邢允琛微微怔愣的话:“堂哥,今年和我们一起回青竹镇过年吧。”

  语罢,他侧过身子,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吗?邢家的宅子空荡荡的,所以和我们回青竹镇过年怎么样?”

  暮冬的风吹到此处理应更加冰冷,抚过年轻人的黑发,却好似长辈的手一般轻柔。

  邢允琛讶异了片刻,最后释然般笑着开口应道:“好。”

  其实邢望对邢家的了解并不多,对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邢家,他的印象始于父亲邢长空,终于堂哥邢允琛。

  邢望是在邢长空将邢允琛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是邢家人,不然他也被蒙在鼓里,而外界就更不用说了,到现在都还不清楚邢长空的真实来历。

  他知道父亲不喜欢邢家,而他幼年时之所以没有被暴露在大众视野,首要原因便是父亲在堤防虎视眈眈的邢家。

  在邢望的要求下,邢允琛曾和他讲过,邢长空和邢家的往事,这是他才知晓,原来父亲原名不叫邢长空,而是叫邢崧,顺了邢家这一辈人的辈分,以山为名。

  而他父亲之所以抛弃了“崧”这个名,却留下了“邢”这个姓氏,是因为他祖母的姓氏,也是“邢”。

  邢长空,或者说邢崧,他出生于京城邢家,父亲是邢家上一任当家人、沧穹影业前任董事长邢晋明,而母亲是邢家收留的孩子,邢嫦如。

  不过事实上,比起寄人篱下的孤女身份,用“童养媳”这个词来形容邢嫦如在邢家的家庭地位,反而更确切一点。

  邢家二老膝下诸多子嗣,邢晋明是其中最聪慧敏锐却又最难掌控的一个,为了让邢晋明继承邢家的同时,不脱离家族的控制,邢家二老便亲自替邢晋明安排好了婚事,选择了家族收留的孤女邢嫦如。

  只是邢晋明年少风流,加上邢嫦如在邢家地位实属尴尬,所以即使她作为邢晋明的未婚妻,在邢家的日子也说不上多好过——直到邢崧出生后的一小段时间里,邢嫦如才得以在压抑的家庭氛围中松一口气。

  邢崧是邢嫦如唯一的孩子,却不是邢晋明唯一的孩子,因为在邢崧头上还有两个兄长,是邢晋明年少放纵的产物,后来被邢晋明接回了邢家,顺了邢家的辈分,取名为邢巍和邢崇。

  邢望听到这里便已知晓,邢家认可了那二人的身份,也间接反映了祖母卑微的家庭地位,明明是邢晋明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却无法干预这些事情。

  而被领回邢家的邢巍和邢崇,少年时期便显露出了性格上与邢晋明的相似之处,一个行为狠辣,一个生活放恣,导致邢家家宅不宁。

  偏生邢晋明就是喜欢,任由他们作威作福,那个时期的邢家听说已然混乱到了极致,靠着百年家业惶惶度日,而邢嫦如突发旧疾,在那个时期去世了。

  而后邢崧便遵循母亲的遗言,在十八岁成年之际,偷偷脱离了邢家,改了名字,成为了邢长空。

  年轻的邢长空签约了潢永传媒,表演方面天赋异禀,加上伯乐赏识,资源可观,一时风头无量。

  彼时邢巍和邢崇也开始在邢家展露头角,两人相互牵制,倒也无暇顾及邢长空的发展,认为一个戏子没有什么好前途,也翻不出什么大浪,直到邢长空拿了第一个影帝头衔。

  而在两兄弟暂时联手合作的前提下,年老体衰的邢晋明被架空了权力,只是这合作毕竟是暂时的,所以等邢晋明放手权利之后,两兄弟又开始了内部的争权。

  邢长空则在那时,因为参演了《城春》,加上获得了烁影娱乐的股份,声名大噪,他也再次被邢家盯上。

  邢允琛在沉吟了片刻后朝邢望感慨了一句:“可是邢巍和我的生父,还有祖父从来都不知晓,或者说是他们从来都不相信,小叔他从未想过回邢家。”

  是的,邢长空有了追求自由的权力,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事业,有了一群可爱的粉丝,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能远离邢家的纷争——他因此而知足。

  只是天不遂人愿,邢长空一开始想隐瞒邢望的存在,也是担心邢家盯上他,却没想到邢望进入小提琴界后锋芒毕露,因为参与世界级赛事拿奖,从而让邢家发现了端倪。

  而与此同时,开始逐渐忌惮邢长空的邢巍和邢崇,也探查到了俞冀安的存在,他们发现邢长空收留的这个孩子渐渐展露出拔尖的商业天赋时,开始恐慌起来。

  为了杜绝后患,邢巍和邢崇更加不想放过邢长空。

  当年两兄弟联合了烁影娱乐的对头,杜氏旗下的曙珊娱乐,企图吞并烁影,同时除掉邢长空。

  他们放出消息,让早就有了歹念的付白楠以为《城春》原先选定的主演是他,最后却被邢长空抢走了角色,于是在邢长空面前维持着友人身份的付白楠寻了可乘之机,他制造了意外,设计了邢长空夫妇的死亡。

  唯一比较幸运的是,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邢巍和邢崇最后斗得两败俱伤,邢家这颗硕果,却最终进入了邢崇唯一的婚生子邢允琛的怀中。

  当年的杜家算是邢家附庸,自然无权知晓邢家秘辛,包括付白楠父子也一样,所以他们都不清楚邢长空的身份,以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戏子没了就没了,杜家家大业大会保下公司的功臣,却未料到最后,杜懋将自己和杜氏摘得干干净净。

  最后邢允琛同俞冀安和冯明烁联手,整垮了邢巍和邢崇在外残存的势力,将二人的恶行公布于众,邢家因此元气大伤,但是好歹不再乌烟瘴气了。

  邢允琛至今还记得,当年邢巍和邢崇双双入狱之时,还尚有一口气在的邢家老家主邢晋明躺在病床上,在弥留之际拉紧了他的手,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开合,最终只道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名字。

  邢允琛没听清,只能凭借邢晋明双唇开合的模样,依稀辨认出,他大概是在喊:“xíngcháng……”

  ——至于是在喊邢嫦如还是邢长空,邢允琛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他想,以邢晋明的脾性,大概是不会认可邢长空这个名字的,那么就只有邢嫦如了。

  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自己已逝多年的发妻,邢允琛忽然有些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祖父的心思,他竟然还是没能弄明白。

  不过有一说一,邢家落到现在这个局面,邢晋明责任不小,而据邢允琛所知,邢家似乎一直以来都很放任兄弟相争,但是那么多年来,邢家都没因为这件事而垮台,倒也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然而手足相残的局面到了他和邢望这一辈,必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因为家族大换血之后,邢望便成了邢长空夫妇死后,他唯一的家人,而他永远不会对唯一的家人出手。

  而且他想——这样,他也算是能稍微报答一下,当年邢长空将他救出水深火热的邢家,让他得以存活下来的恩情了吧。

  得知了邢家往事的邢望内心意外的平静,大概是因为自从发生了前几年的那些事情后,他便已经对邢家的状况有了些许猜测。

  只是在知晓自己的父亲少年时期竟然是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后,他还是难以避免在觉得愤懑的同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一点戾气,反而从来热忱且直率,与生长在圆满和谐家庭中的人一模一样。

  邢允琛好像看出了邢望的想法,便对他说:“这就是小叔和邢家人最大的不同。”

  也是邢家最大悲哀的反映——被整个邢家认为最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反而活成了所有正常人羡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