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冀安拿筷子的手蓦然一顿。
男人矜持沉稳的神情少见地变了变,但他很快平复了下来,他温和着嗓音问邢望:“那小希,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邢望敛起眸光,神情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哥,你知道的,我前几年连听到‘邢家’这两个字都会跟发疯了一样。”
“要不是我知道,堂哥和他们不一样,我可能……都不会接下这部由沧穹影业投资了的电影。”
邢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不自觉沉了下来。
在他十五岁那年,在那辆车上发生的一切,即使是由现今的他看来,也依旧历历在目——
他被母亲死命抱紧,汲取着母亲怀里的那一点温暖,令人不安的车厢里,父亲焦急的质问声响在耳旁:“付白楠,你告诉我,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男人笑声癫狂,他说:“邢长空,没办法啊,谁让你是邢家人呢?”
谁让你是邢家人呢?
谁让你是那个连兄弟手足都能自相残杀的、邢家家里的人呢?
俞冀安悄然放下了筷子,他察觉到了邢望现在有些糟糕的情绪。
“小希。”俞冀安挪了一下凳子,在这张不怎么大的桌子上,他只要稍微移一下位置,就能坐到邢望的身边去。
失神之际,邢望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是俞冀安。
因为回忆起了糟糕的事情,所以邢望在知道是俞冀安握住了他的手之后,都还明显地抗拒了一下。
俞冀安一时没注意,被邢望轻甩开了他的手。
邢望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挣脱了俞冀安。
他眼睫轻颤了一下,然后似是嗫嚅般出声喊道:“哥……”
他急忙伸手回握住了俞冀安的手,像是怕俞冀安在意他刚刚的条件反射一样,但他又开始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我永远不会原谅当年邢家人的所作所为,但现在堂哥说,邢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回那个地方。”
听见邢望的话,俞冀安温声问道:“小希,邢允琛有让你立刻做决定吗?”
邢望微愣,然后他彻底平复好了心情:“没有。”
“那我们不要着急……”俞冀安扣住了邢望的手,缓声道:“慢慢来,好不好?”
邢望就这样看着俞冀安,然后点了点头。
一餐下来,除了期间邢望情绪有些许失控以外,两人吃得倒也还算尽兴。
邢望冷静下来后,他忽然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看着俞冀安对他始终温柔的神情,竟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俞冀安一句:“哥,你想让我回邢家吗?”
这个问题让俞冀安愣住了,他看向露出了认真神情的邢望,忽然心底一松,开口问了一句:“小希想听听哥的真心话吗?”
邢望点头。
俞冀安莞尔:“不想。”
邢望从俞冀安嘴里听到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愣住了。
不想。
最直白的两个字,是俞冀安的答案,那……
看着邢望即将因为自己的回答而彻底动摇的时候,俞冀安笑了:“但是,小希,哥哥不能为你做主这些事情。”
俞冀安露出了他一向纵容却又带着一些无奈的笑容:“因为回不回邢家,这是你的自由,你不能因为我的单方面的想法,而冲动地做出决定,而且,小希……”
在邢望怔愣的时候,俞冀安又补充了一句让他彻底懵了的话:“我所希望的,不是与你永远以兄弟相称,而是在不久的将来,你的名字能和我的名字出现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俞冀安带着笑意看向邢望,目光深邃又温柔:“——以伴侣的身份。”
邢望回到剧组的时候,耳朵还发着红。
所幸的是,众人没有从他们男主演一向淡然的面部表情里,窥查到那一丝不同。
只有邢望自己知道,他的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乱跳着——因为俞冀安那句与求婚无异的话。
什么……以伴侣的身份……
邢望的嘴角忽然不自觉般翘了起来。
一旁的柯茗雅深感奇异。
至于早就知道了些内幕的蒋淮音则直接走到了邢望身边,干脆利落地问了邢望一句:“不得了啊,秦秦,你这表情……怎么跟谈了恋爱一样?”
邢望闻言迅速收敛起了那一点笑意,然后他轻瞥了蒋淮音一眼。
蒋淮音竟然少见地被看得有些心虚,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暗自咋舌的同时,蒋淮音也在心里感慨,难道现在演技好的人出了戏之后,也能轻松变换几张面孔了吗?
“怎么了?”
邢望知道今晚是没有蒋淮音的戏的,但是此时蒋淮音来剧组找他,就不由让他生出些疑惑了。
“对了。”蒋淮音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老头子叫我先来跟你对一下明天的戏。”
明天的戏?
邢望有些疑惑,他记得,明天他和蒋淮音并没有对手戏。
蒋淮音看出了邢望的疑惑,便解释道:“这不是魏观霆的戏份只能暂时放在一边了吗?其他剧情都拍得差不多了,老头子就说,趁着剧组现在还算安宁,把那场‘逼宫’的重头戏给拍了。”
邢望闻言蹙起了眉,他想起蒋淮音说的那场戏讲的是什么内容了——
边疆大乱,皇帝不肯出兵,秦渡联合魏观澜以勤王为由逼上大殿,成功获取了虎符以援兵边疆。
而在这段剧情里,秦渡勤王的时候,终于被皇帝认了出来,彼时皇帝年高体衰命不久矣,秦渡被贸然揭露了身份也不惶恐,反而趁机逼问皇帝说出当年的真相。
在这个时期内,秦渡这个角色是十分有张力的。
秦渡复杂的身世和他幼年到少年时期内急剧变化的、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只要一经展示便会让观众更加好奇接下来的剧情,当然也会开始关注到前因。
部分回忆线也穿插.进了这段关键剧情里,经由这段剧情承上启下,才能使得《城春草木深》这个故事变得完整起来。
大圻延荣六年,晚秋。
蛮夷南下侵犯大圻皇土,大圻将领魏观澜死守边疆温渠郡,却因势单力孤难敌蛮夷进犯,眼见温渠郡即将被蛮夷攻占,朝廷终于派遣来援兵,大圻也终于转危为安。
可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大圻官员们,却提也不敢提那日在大殿上他们所见的一切。
那天阴云压城,带着满身血气急归京城、恳请天子援兵温渠郡的少年将领一改曾经的温儒文雅,一身凛然寒气带来了朔北士兵们鏖战敌军的坚定决心和一腔孤勇。
少年将领腰背挺直,宛若劲松,却也并非形单影只、孤孑一人。
众臣惶恐之际,声名鹊起的秦府嫡子为边疆将士们争取来一线生机,那日天光暗淡,那位少年却是光风霁月,他站在冷硬如铁的少年将军身侧,一字一句,入骨入血,惊得天子怒不能发,也惊得众臣面目苍白,却也终用那一腔言之凿凿,换来了虎符落掌。
众臣不敢言,圣上不敢怒,只因皇城之外,箭雨蓄势待发。
待到那枚虎符落在秦渡掌心,皇帝却在看清了秦渡的面容之后大惊失色,急火攻心之下,这位大圻最尊贵的天下共主竟蓦然晕倒了。
群臣若鸟兽溃散,惟有离圣上最近的秦渡对着这位早已昏迷过去的、面容异常灰败的陛下,无声地道出了一句话:“是啊,侄儿我,还活着……”
穿着龙袍的王楠从冰冷的地面上起身,期间那清冷神色的少年还体贴地拉了他一把。
“秦秦啊,你刚刚是真的把王叔我给吓到了!”王楠对着邢望笑着感慨道,“还好我不是真的皇帝,你也不是真的秦渡,不然我以后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王叔,你这可太夸张了吧。”一旁出了戏的蒋淮音抢先道。
他们早已和这位身经百战的老戏骨混熟了,连称呼都从“王老师”变成了“王叔”,可见众人关系密切。
王叔知道蒋淮音的性子,于是他笑骂了蒋淮音一句:“你这臭小子,我和秦秦说话呢,你插什么嘴?”
蒋淮音哑然失笑。
而另一个当事人邢望则微抿着唇,没有多言。
短暂的休息过后,他们便火速开始了下一场拍摄,主要是因为演员们现今情绪高涨,经过刚刚那场戏提起情绪之后,他们现在也比之前要更容易入戏了。
只是后面这场戏,他们得移步到另外一个地点——皇帝的寝宫。
大圻天子年老体衰,大病如山倾,压垮了皇帝的脊梁。
管事太监忧心忡忡,可他只能看着陛下浑浑噩噩地掉进噩梦里,然后在剧烈的咳嗽声中艰难醒来。
皇帝盯着自己的多年心腹,还似气急败坏一般问了一句:“秦渡呢?”
“正在殿外等着陛下您痊愈呢。”管事太监笑眯眯地说。
“叫他进来……”皇帝嘶哑着嗓音说道,随即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朕不想见他……”
管事太监察觉到了皇帝的异常,于是他温声道:“陛下说不想见,那就不见……”
谁知听到了这句话的皇帝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像是接近歇斯底里了一般、十分失态且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话:“不!让他进来!朕有事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