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望走进屋里后,干燥的毛巾落在了头顶,将他的视线遮住了一半。

  他感觉到兄长的手掌隔着毛巾压在他的头发上,冬季的雨似乎都不冷了,只剩掌心温暖的热度。

  真奇怪,头发不应该有感觉的才对。

  “小希。”

  俞冀安唤着他的名字:“你知道刚刚那个钟女士是什么来头吗?”

  “嗯?”

  邢望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他有些纳闷为什么兄长会问起这个:“不是说她是导演吗?”

  “嗯,不过重要的不是她导演的身份,而是她手上的那部单元剧。”

  见些许潮湿的发丝已经擦得差不多了,俞冀安便拿下了毛巾,视野重新变得开阔,邢望下意识抬起头,这让俞冀安看清了他明亮的眼睛。

  “钟远岫说她不便透露详情,应当是想给你留点悬念。”俞冀安并没有犹豫,直接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那部单元剧我也有投资。”

  一句话让邢望短暂地失语了片刻:“但是她应该不知道吧?”

  “是的,相关工作不是我去接洽的。”毕竟公司底下又不是养着一堆闲人,“但是项目谈下来后,也还是送到了我这里。”

  “这是能跟我说的吗?”邢望连忙打断了兄长,“涉及保密的话还是算了,我又不感兴趣。”

  “反正你早晚会知道。”看着邢望谨慎的样子,俞冀安有片刻失笑,“那就先去书房里吧,我给你看样东西。”

  跟着俞冀安踏上楼梯,邢望的心湖其实并不平静,从兄长回来那天开始他就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兄长问起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这份不安是从一个令人忐忑的夜晚里诞生出来的,所以与其说他在害怕俞冀安问他回来的原因,不如说他真正顾虑的,是那天晚上俞冀安还记得多少——最好因为酒精的影响什么都不记得了,毕竟他甚至拟不出任何能够回应的腹稿。

  一想到这里,邢望的指尖就开始发麻发烫起来。

  幸好开窗的书房空气流通正常,不然那点热度怕是又要攀升到他的心头,致使心神都不稳定了。

  老屋占地面积挺大,毕竟邢长空夫妇还在的时候,这间屋子刚好够家里所有人居住,光是书房就有两个,二三楼各一个,现在分别是二老和俞冀安在使用。

  邢望两个书房都去过,毕竟外婆会在二楼书房作画,那里打开窗户就是后院的竹林,里面放了许多史书——都是外公的,笔墨纸砚一一俱全,墨香常年溢满整个书斋。

  至于眼下他们待的这个书房,原先是妈妈写剧本的地方,后来给兄长办公用了,因为不常在此居住,所以使用的痕迹很少。

  实木书柜上放了许多名著小说,角落里放了暖橘色的沙发和玻璃茶几,小时候邢望会在妈妈创作的时候待在一旁看书——其实名著看的不多,那时候他喜欢看漫画,现在小沙发旁的书架上还放着一排他以前看过的漫画书。

  俞冀安的确回来得仓促,不过这不影响他的整理癖发作,这让他找起东西来毫不费劲,而邢望习惯在小沙发那里坐下,小茶几上还放着新鲜水果,是这个季节还能在小镇上买到的红提和橘子,他想起今早好像有看见兄长洗提子……

  正想着,兄长已经拿着几份文件走了过来,小沙发能坐下两个人,他便在邢望右手边坐下,将文件放到了邢望面前。

  邢望在俞冀安的目光示意下打开了文件——A4纸上的字眼明明如此单刀直入,他却有些看不明白了。

  “你应该知道,我在念大学的时候开始创业,当时爸妈给了我一笔资金,为了让我收下,他们和我说这是一笔投资。”俞冀安徐徐道来,“所以爸妈在我的公司里享有一笔股份……他们去世之后,这笔股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留给你的遗产。”

  听到这里,邢望才从五年前浑浑噩噩的记忆里翻找到了这部分内容,父母给他留下了巨额遗产,只是当年他因为父母离世悲痛不已,所以律师当时和他说了什么,他早已记不清了。

  他没有想到父母留下的遗产里还包括兄长公司的股份。

  “我之前没有和你提起,是因为你还在念书。”

  俞冀安见到对方听完后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和往常一样抚了抚他的发,嗓音轻缓,带着安慰意味:“但是现在你已经毕业了,就算作为哥哥,我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未来。只是你切记,不论你是想继续坚持音乐创作,还是从事别的领域,这些遗产都会是你的底气。”

  似乎觉得说得不够,俞冀安又添了一句:“还有我,也会是你的底气。”

  邢望当然知道,其实在很早之前,兄长就已经是他的底气了,只是自己知道是一会回事,从兄长口中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这样直白到就像是一句承诺的话,让他久悬的心安安稳稳地落了下来。

  以他的能力当然靠着自己就足够了,他没有top癌,但是谁不想攀爬得更高一点呢?只是他自己给的底气到底是和俞冀安给的不一样。

  他自己的底气,让他能脚踏实地往前走,只是途径高山或者深渊,路遇猛虎或是陷阱,这些困境会让他走得慢一点、久一点。

  俞冀安给的底气,是让他披荆斩棘、一往直前的诱因,他会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将沿途摘下的蔷薇,别在俞冀安的衣襟上——这将昭示出他隐秘的窃喜。

  可是现在不能让兄长有所察觉,所以邢望只能露出自在的笑意,应上一句:“哥,我知道了。”

  俞冀安向来会对邢望展现出十一分的宽容,此时却像是不满足于这一句应和,他想起回来前和文光咏的对话。

  他的好友苦恼于在校早恋的妹妹,心里操心的不得了:“早恋也就算了,问题是她不思进取啊,我们这样的家庭,她成绩差我可以包容,问题是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可把我愁死了。”

  他一贯以沉默作答。

  “你呢,就一点都不操心你弟吗?”

  “他很有主见。”

  “再有主见也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才二十岁呢,你就没有问过他以后想去做什么?对未来有什么规划?”

  ……

  俞冀安心想,或许他在这一方面确实做得不如好友周到,所以此时面对自己天资聪颖的弟弟,不由得问出了许多家长共同的问题:“小希,关于将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邢望如实回答:“我想先签约一家唱片公司或者乐团,之前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学长,他们家族经营的一支乐团曾经向我发过邀请,只不过我还在考虑……”

  因为平日生活低调,所以即便邢望早已名声大噪,也少有能和他接触到的公司。

  听着邢望对自己未来的描绘,俞冀安蓦然发觉到了一个事实——这孩子是真的打算一辈子献身音乐了。

  这不是什么坏事,事实上,冯家每个人似乎都在自己的行业里坚守了一生。冯老爷子一生致力于历史研究,现在仍有下墓考古的时候,老太太在画布上呕心沥血了一辈子,就连邢长空夫妇去世前也仍然在为一部作品殚精竭虑。

  这无疑是令人敬佩的。

  但是俞冀安想到的是,这是不是邢望真正喜欢的。

  邢望回绝钟远岫时用了一句“志不在此”,但是俞冀安不确定,小提琴是否是邢望的志趣所在,他开始后悔那么晚才关注到这个问题的深重性,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弟弟最开始是因为什么才去学习的小提琴。

  “你很喜欢小提琴吗?”

  俞冀安几乎没有思考,便已经将话问了出来。

  邢望心想,能为了在意的人完成理想,这当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

  “喜欢。”邢望不明所以地看向兄长,“从小就喜欢,不是吗?”

  不是的。

  俞冀安记得,当时为了哄年纪小又捣蛋的邢小希,母亲曾经为小孩儿特制了一部剧本,演出人员固定都是家里人,当时小孩明明演得兴高采烈,和父亲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仿佛就是下一任邢影帝了。

  虽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但是当时已经十字开头的俞冀安不会看错小孩儿脸上热爱的神情。

  邢望不知怎的,从兄长脸上看到了后悔的情绪,只是表现得很淡,仿佛不太想让他看见。

  他并非迟钝心粗的人,更遑论平日情绪波动不明显的人在他眼前稍微倾泻出一点波澜,他还是能够捕捉到的。

  “那表演呢?”俞冀安蹙着眉,仿佛是为了确定什么,“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也很喜欢吗?”

  “哥。”听到这里,邢望总算明白兄长现在操心的事情是什么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很难看到俞冀安这样刨根问底的样子,所以邢望也没有把话说死:“或许我现在还有点喜欢表演……”

  只是没有爸妈在的话,这只是一种寄托思念的方式罢了。

  他曾经在数个月内看完了父母的所有作品,只是为了追寻其中父母的名字和面孔,好让自己脑海中渐渐模糊的、关于父母的记忆变得重新深刻。

  但是说起来,让华国电影大放异彩,影视水平站到世界顶尖位置上去,这又何尝不是父母的理想呢?

  邢望心中松动。他能为了兄长,站到世界顶尖舞台去演奏小提琴,那为什么——他不能为了父母,让国家表演行业增加一捧新鲜血液呢?

  邢望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和自我展开的战争,等到硝烟散去了,他便迎着日光,朝俞冀安问道:“哥,或许我对此还是感兴趣的——你能和我说说,钟阿姨手上的那部单元剧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他仍然记得上楼前,兄长匆匆结束的话题。

  “当然可以。”俞冀安没有放过邢望脸上的神情变化,虽然这很突然,但是他欣然接受了邢望的转变,“作为公司股东,这是你理应享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