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沉入静谧,房间也是。

  窗帘飘晃起来,风意涌进浓郁的深层次信息素气味里,未见吹散,搅得更为扩散。对于丹郁那句问得有些糊涂的话,余悸的回答,用的并非语言。

  从哨塔扫过来的探照灯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照在微开着的玻璃窗上,光线不亮,却足以在折射进来的那一刻使沉入黑色的房间清楚起来,明亮一闪即逝。

  未尽的缠绵在房间里延续,延续着温柔,延续着克制,却难以压下越发粗重的呼吸,和掌心下越发滚烫的触感。

  缠在眼睛上的布料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丹郁恍惚着睁开眼,看向那双恍如星空一般的深眸,有些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更深一步试探的意味,余悸停了下来。仅仅只是一个有些漫长的吻,就结束了。

  丹郁在想接下来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他不知道怎么到这张床上来的,下床的时候可能还得找一找鞋子,找一找外衣……啊,外衣都不见了,结果就只是一个稍微亲密一点点的吻吗?

  或许是余悸身体果然不适,所以不行了吧……

  丹郁迟缓又诡异地胡思乱想起来,慢慢翻过身,准备去摸索他不见了的外衣,谁知刚一转身,就被按压着贴到了墙面,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得有些哑涩的声音:“我果然还是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哪样?

  黑暗里,丹郁被抵在床头,颈侧是身后之人弥漫过来的灼热呼吸,从后面绕过来的微凉指尖扫过下颌,顺着喉结一路往下,堆叠起来的酥麻痒意顺着指尖游离。抚在侧脸的另一只手的掌根用力,迫使他的头往一侧偏过去,最终迎来了一个与温柔二字全然相反的、甚至有些发狠的吻。

  他被桎梏得不能动弹半分。然后余悸身体微倾,俯身下压。

  ……

  “状态不错,我认为您应该经得起长途飞行了,所以,建议您回主城休养,正好我也可以随着您一起回去。”

  博士的话说得冷静又客气,是他一惯的风格,可却听得余悸笑了一笑。

  “我们的博士先生还真是很不喜欢出差啊。”

  博士轻咳一声,取下缠在余悸身上的各种线管,礼貌说道:“我送您回房间。”

  “不,”余悸随手拒绝,“我就喜欢一个人感受黑暗。”

  不给博士任何的反应时间,余悸起身就离开了,走得缓慢悠闲,那一如既往的悠哉模样,好似黑暗于他而言完全构不成丝毫的阻碍。

  缓慢而悠闲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最后停在了他那间医疗室外。

  进去,关门,指尖一抬,将房门反锁。

  他端着杯水站在窗边慢慢地喝,风把异种死亡的味道若隐若现地带进来,伴在空气里,闻得余悸时不时都要皱一下眉。

  小半杯水见了底,余悸放下水杯,慢慢走回床,掀开被褥,在温软的另一侧缓缓躺下,然后抬起手,覆上沉睡中人的脸。

  “睡得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先是在侧脸很轻地揉捏了一下,后来指尖上移,无意间触碰到眼尾的伤痕,就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

  小玫瑰历经了死亡,灵魂被碾碎,在脸上留下了永远都无法修复的痕迹,才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起看见小玫瑰的第一眼。

  落地窗之外,孤独地站在队尾,气质非凡,眼神特别,还有这抹一下就吸引了他注意的红痕。是一开始就判断失误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有了点别的原因呢,他现在不太知道了。

  像是那种无法言说的诡谲宿命,在布满陷阱的迷途里,指引着唯一的终点。抵达的方式有千万种,而他,用了最极端的那一种。

  小玫瑰一直在跟他生气,可是小玫瑰又一直在回头看他。

  紧贴着的怀抱里,他好像能感受到身边人的热烈情感,可又好像,总是难以完全体会。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问题,他会,再一次消失吗?

  小玫瑰是怎么想的呢?

  那么多可以问的问题里,只选了这一个问题,认认真真地问了出来。是想得到怎样的回答呢?

  而他,又给出了怎样的回答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在他醒过来后,接受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向同一个话题,那就是,他流落在外数月,历经磨难,最后还能回到人类基地,是奇迹,是神明眷顾。

  所有人都只看得见他。

  没有人看到,在他从哨塔坠落下去,被黑暗所吞噬的时候,有人站在安全线内的高处,朝着他纵身一跃。

  没有人看到,他的精神域再次破损,有人拼尽全力,一点一点将那些破损修补起来的时候,滴落在他脸上的温热眼泪。

  也没有人看到,他坠入黑暗,在那样一个地方沉沉睡去,有人仅仅靠着身上那么点微乎其微的凌乱精神力,将他完完整整地保护了下来,却在他醒后只字未提,只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不为人知的“幸存”背后,没有所谓的奇迹,更没有所谓的神明。

  指腹轻压,再次覆在那张脸上,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

  他有点想,看一看这张脸的样子了。

  其实丹郁也没有睡很久,是折腾得太晚,而他又醒得太早。后来他又有点不满足于此,于是把丹郁拢进了怀里,掌心下的脊骨触感明显,骨感远大于肉感。

  太单薄了,也太瘦弱了。

  在他有些用力的怀抱里,丹郁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眼睛还没怎么睁开呢,就低低地说着:“我去给你取药。”

  说着推了推余悸,纹丝不动,丹郁抬起脸:“待会博士会来给你检查的,这样子被看到不太好,我得起床了。”

  然后又推了推,还是纹丝不动。

  “困就继续睡,”余悸说:“我吃过药了,也去找过一趟博士了。”

  丹郁困乏地闭上眼睛,胡乱地伸手朝着余悸回抱过去:“……哦。”

  轻轻浅浅的声音,连点尾音都听不到,似乎就这么陷入了二次沉睡,但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几分钟,丹郁就猛然睁眼,然后“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怎么了?”余悸也坐了起来。

  丹郁慌慌忙忙地爬下床:“今天一早有回主城的星船,我得搭着顺路星船回去一趟,去参加补考,这已经是额外给我开绿灯安排的考试了,不考的话毕不了业的。指挥官的疗愈助理毕不了业,听起来也太丢人了。”

  一边说,一边慌忙地穿衣服,急急走到门口后又倒了回来,环住余悸的脖子,很轻地亲吻了一下余悸的嘴角,“考完我就回来。”

  没等余悸说话,丹郁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抬起手,拇指轻压在被吻过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片刻后,又浅浅地笑了一下。

  主城。

  绵软的乌云黑沉沉地压着,看着像是要下雨。不论其他区域什么样,好像只有主城,总是这样阴冷潮湿,晴朗的日子实在不多见。

  考试结束的时候,细雨飘成了丝。

  从考场出来后,丹郁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闻祈,丹郁看了看外面的雨,又看了看闻祈,第一次觉得有点惊讶,闻祈竟然没带伞。

  雨不大,从这里跑到林荫路就会好很多,那么长一段林荫路,淋不到太多的雨。

  闻祈也是一改常态,这次说的话好像好听多了,都是一些很平常的慰问,以及表达一些担忧,丹郁听得正起劲呢,就听闻祈说道:“跟我试试。”

  闻祈说:“在以为你已经死了的那几个月里,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跟你试过。”

  丹郁欲言又止,忍了又忍,一转身就踏入了风雨之中,闻祈追在他后面问:“你不会是还喜欢你那前夫哥吧?”

  丹郁:“是。”

  闻祈:“你怎么还是没一句实话,你这年纪,哪来的什么前夫?”

  丹郁远远走在前面,跟闻祈拉出了好长一段距离,丹郁:“你别跟着我了,我要去……”

  说到这里,丹郁缓下了步伐,他站在林荫道上,也站在飘扬的风雨里,突然之间,就愣了一下。

  他要去……

  哪里呢?

  今天没有开往那边哨塔的星船,他去不了白塔,也去不了别墅,他该回宿舍,可为什么下意识就往外面跑了。

  他缓下脚步,直到停下来,慢慢抬起眼,却看见有个高挑而冷肃的身影撑着雨伞,遥遥地站在林荫大道的尽头。

  眼睛亮了一下,丹郁再次抬脚,朝着那道身影跑过去。

  追随丹郁而来的闻祈止住步伐,看着远处往丹郁那边倾斜的伞身,微微一愣,“指挥官对自己的助理都这么好么。”

  一边喃喃自语地说着:“早知道我也报考一个试试了……”

  一边又止不住地朝逐渐走远的两道背影看过去。

  星船的飞行方向是别墅。

  看着无比熟悉的航线,丹郁趴在玻璃窗上回过头来:“你不是说你的地方不让外人进去么?”

  上一次说丹郁是外人,所以连门都不让进,他们的实质关系跟上一次其实没有什么改变,余悸往后一靠,遗憾于不能给出一道眼神,只能顺着丹郁声音的源头转过脸,微微一笑:“气性还挺大。”

  也不是气性不气性的问题,丹郁吸了吸鼻子,坐过来,靠近余悸,说:“但其实我都没有好好问过你一次。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在你看来,我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余悸说:“我无所谓,不如你自己来说,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丹郁想了又想,迟疑问道:“……伴侣?”

  这是上一次余悸给他的答案。余悸静静听着,然后说:“那我们的确是。”

  这一层关系,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可丹郁有点不满意于这个回答。跟余悸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可是余悸至今都没有对他表达过一次情感。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真的心冷至此。

  可隐隐约约的,丹郁明明可以感觉到,来自余悸身上的、一些有别于以往的情绪。尽管余悸从未向他表达心意,最多最多的,也就是深埋在坍塌的废墟里,余悸的那句“我有点后悔了。”

  可后悔的,却是放了他自由。

  这句话根本什么也算不上。

  丹郁想了又想,还是问道:“你就没别的什么要补充的了吗?”

  余悸:“没有。”

  “……”丹郁一下就拧起了眉,别过脸去倒水喝,喝完水后还是有点气不过,就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