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啊!”

  丹郁系好结,把手落在余悸肩头,问:“那你这么在意,是因为要给我看吗?”

  看着显然沉默起来的余悸,丹郁耸了耸肩,然后站起身,挽着余悸继续往前走。起先是挽着走的,后来觉得有点影响脚程,丹郁就走在了前面,拉着余悸的手在黑雾里晃晃悠悠地走,有时绕开不好走的路,有时绕开可能会遇上的异种。

  上次那样的意外不可以再发生第二次了,所以丹郁每隔一会儿都会释放出精神力往外探测一次。在又一次探测完后,精神力回溯的间隙里,丹郁伸出手,抚在光罩的边缘。

  指尖往前一探,毒素渗入皮肤,异样的疼痛使得丹郁脚步踉跄了一下。

  渗进体内的毒素在周身走了一趟,最后汇入眼尾,那个位置开始隐隐发烫,丹郁抚着红痕,回头望向身后的人。

  看得认真,看得沉重。

  “怎么了?”余悸问。

  丹郁说没什么,是脚下的路不好走,不小心绊了一下。

  周边的景象好像永远都是相似的,脚下的废墟,围绕在身边的黑雾,和时不时探出一条枯枝来的异种。罪犯很会选道,途中遇到的异种不多,路也越走越偏僻,可走着走着,余悸忽然说:“他不见了。”

  丹郁脚步一顿,“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精神力尽头的丝线往四周蔓延,甚至渗入地面,仍旧没有探寻到罪犯的踪迹,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就这么离开了他的精神力追踪范围。绕在指尖的丝线一点点回溯,余悸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罪犯消失的位置是一个废墟边角,四周凌乱地散着一些切口十分新的碎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什么了。丹郁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余悸:“什么味道?”

  丹郁闻了又闻,无措地看了圈周围,握紧余悸的手,拉着他往前面走了一段距离,然后蹲下来,指腹在地面压了一压,说道:“血。”

  是血的味道。

  血滴落在废墟上,只有几滴,不多,丹郁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也有几滴,看着像是移动的时候滴落下来的。

  外界的气味混杂,但在外面待得久了,就勉强能适应这些混杂的味道,从中辨别出一点稍微新鲜的血腥味,对五感极其敏锐的他来说,也不算是一件难事。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丹郁回过头,嗓音发紧,试探着问道:“你……闻不到吗?”

  已经……闻不到了吗?

  罪犯不是突然消失的,是远离了余悸的探测范围,但余悸的感知度降低了,才会觉得罪犯是突然消失的。丹郁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余悸的手:“追不上就算了,我们不追了,别再用精神力了。”

  可余悸还是那句话:“一根丝线而已。”

  也仍旧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可丹郁却突然说道:“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不大的声音里,有了点嘶吼意味。

  空气因此变得沉闷。

  长久的安静后,丹郁的声音轻缓下来,说:“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也猜不到。可能你一直都是靠自己解决任何问题,没给自己留过什么后路,所以做起事来总是不管不顾,可是你能不能……别这样啊。”

  丹郁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疗养院被推下去后,就再也没能从那里站起来了,因为余悸从那时起就挡在了他的面前。哪怕那只是余悸当时的一场豪赌,可余悸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不管不顾的了。

  这也是越危急、困境越大,余悸反而总是越轻松的原因,因为余悸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那种名为死亡的归途。

  丹郁为此感到悲哀,即便相认,即便不再刻意推开他,可余悸仍旧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对那样的归途产生一丝畏惧。

  他一直试图看清余悸,不曾想那层迷雾散去,他仍旧无法看清余悸。

  漫长的静默之后,余悸指尖微动,似乎收回了那根跨越天际的丝线,说道:“那就听你的。”

  听着这道声音,丹郁猛然松了口气。

  “好,好,听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拢紧余悸的手,三步一回头地盯着余悸看,反复揣摩,又反复将精神力渗进余悸的精神域,确定余悸真的没有再使用精神力后,才稍稍放宽了心。

  血迹一两滴地散落绵延,越往前走,血滴越少,走到最后,已经相隔了很远一段距离都没再看到血滴了。废墟在离他们远去,脚下是沉厚的土地,黑色的,伴着冰屑,一步一响,像陷进冰泥里一样。

  他们进到了真正的冰封区域。

  温度变得更低,路也更加地难走。

  在路上,他们又看到了一辆坠毁的星船,但这次这辆,只剩下了残骸。

  它深深地陷进地里,周身都是枯枝碾压过的痕迹,内部似乎被掏空了,一块破碎的布缠在顶端,在黑色的风里,不停地摆动着。

  这块碎布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看不清了,现在是黑色的,僵硬的,污浊的,它在风里漫无目的地飘晃,一如此刻流浪着的他们二人,没有方向,漫无目的。

  举目四望,皆是黑色与未知的荒原。

  他们背靠着这辆星船的残骸歇息,扶着余悸坐稳,倒了点水给余悸慢慢喝着,然后丹郁就往这辆星船爬了进去。他试着爬向星船的尾部,看休息舱是否能用得上,又或者是,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

  可是很遗憾,陷进地里的部分和露在外面的部分是同样的,甚至更加惨不忍睹一些,丹郁失望地爬回来,蹲在一旁拍身上的黑色泥污。

  可这里有点太冷了,他清理了一会儿,就坐过去靠在了余悸的身边,余悸这里有星船挡着,风小一些。坐过去后,又继续清理身上的泥污。

  裤子脏得最厉害,他挽起裤腿,埋下头揉搓,搓着搓着,微凉的触感覆在了他的脚腕。

  那是余悸的手。

  捻在脚腕处的指腹轻轻压了压,然后沿着一道伤痕缓缓摩挲。那是上次被枯枝拖着走的时候留下的伤痕,伤口结的痂已经掉落了,可还是有很明显的痕迹,一摸都能摸到。

  丹郁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天黑了,丹郁也看不清余悸的表情。

  废墟的存在,隐隐还能感觉到这里曾经有过人类的痕迹,可进到冰封区域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好像被人类抛弃了,那样悲凉的感觉。

  “我好想再去一次那家缠绕着花藤的餐厅,那里面的东西都很好吃。”

  丹郁覆住余悸的手,握紧,带回怀里,把裤腿盖回去,然后倚靠在余悸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

  “学校的那条林荫道很长很长,也想慢慢悠悠地再走一次,从林荫路开始的地方,一直走到结束的地方,然后回宿舍睡上一觉。”

  “……”

  丹郁慢慢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面,话已经轻得有点听不清了。

  后来丹郁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周身好像摇摇晃晃的,他恍惚着睁开眼,发现在余悸的背上。余悸在背着他慢慢地走。

  很温暖的感觉,可他看到余悸的脸上有点脏了,他伸出手,想为余悸擦干净,可手一划过,余悸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发黑的血痕。丹郁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满是血。

  可他身上不疼。所以……是余悸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刺得鼻腔都在疼,丹郁急急地爬下来,一边查看余悸到底是伤到了哪里,一边带着哭腔自责:“我就不该睡过去……”

  余悸的手臂划了条口子,不深,就是血流得有点多。在他们之前那辆坠毁的星船里,丹郁找到了点急用药物,一直都带着的,在帮余悸包扎的短暂时间里,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余悸没说伤是怎么来的,但丹郁知道,这样的口子他的腿上也有,是异种造成的。

  当枯枝袭来时,总是会又快又准地刺进血肉里,如果没能第一时间躲避,那些枯枝就会在刺进血肉后,沿着骨头攀爬向整副身体,速度很快,快得仅仅只是在一瞬间内,人就会死掉。

  他经历过这样的死亡,他当然知道。

  那样的痛意到底只是一瞬间,也到底只是过去,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鲜活的余悸,再一次从异种手里护住了他。

  丹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他们就继续在这片荒芜的黑色里继续走着,尽量远离着、躲避着异种,走累了又歇上一会,歇好了又继续往前走。

  在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总也走不到头,营养剂也好,巧克力也好,最终也都开始见底了。

  后来莫名奇妙的,丹郁问余悸:“你有什么遗憾的吗?”

  这样悲观的话题丹郁其实不曾提过,与此相关的类似的情感,余悸也好像无从感触,不知道是不是余悸的经历所造就的,缺少了对某些情感的感知,所以在这方面总是迟钝。他有时可以看到余悸好像在思考,但又似乎总是得不出结论,然后余悸就会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奇怪到,连丹郁都可以从余悸那张脸上看到一抹嘲讽。

  又是相似的嘲讽,这抹无法共情的笑意看得丹郁自己都笑了,然后他听到余悸说:“可能会遗憾没能赴约,跟你吃上某顿晚饭。”

  这不怎么正经的回复听得丹郁愣怔了起来,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余悸说的是哪顿晚饭。

  他曾对余悸发出过一次邀约,那是唯一的一次邀约,可是余悸被关进了禁闭室。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想着余悸大概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就轻轻浅浅地低落下去,却在后面的日子里,听说了余悸被关进禁闭室的事。

  而到了现在,他突然想,难道当时余悸说的遗憾,竟然是真的为此遗憾吗?

  即便是带着目的性地告知,却说的是实话吗?

  那余悸这个人,可真是够坏的。

  丹郁抬起眼,想朝着余悸看过去,可黑雾在这一刻似乎显得尤其浓重,明明近在咫尺,天也没有黑,却一点都看不清余悸的脸。

  好奇怪啊。

  丹郁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他挥不去这抹黑雾,也挥不去眼前的朦胧,然后他仰起头,看向了黑沉的天空。

  就在这时,余悸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发现他了。”

  跟着这道声音落下的,是丹郁瞬时僵硬的身体。丹郁知道黑雾为何突然如此浓厚了。

  挡在他们前面的,是无法赶到的遥远距离,和听不见的倒塌与尖叫。

  丹郁看着漫天升腾的浓重黑雾,声音有些发颤:“又一座人类基地沦陷了,是吗?”

  脚步有些踉跄,无措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了一步,余悸拉住他,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是。”

  所以,我们该回人类基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