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上血渍的手伏在地面,缓缓抬起,在空中不得章法地抓了两下,摇摇晃晃,没能放入预判的掌心,丹郁低低闷咳了两声,抬起脸来。

  他的脸有些过分狼狈,身上也是,血痕遍布,衣衫褴褛,看起来是如此地惨烈。抬脸把站在身前的人看入眼底,丹郁微微一愣,直到听到余悸再次出声,他才回过神来。

  这一次,稳稳地落入了余悸的掌心。

  难以想象,一个突然看不见了的人,身处在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却还能冷静从容至此,甚至……干净至此。外界的环境如何,似乎根本影响不了余悸分毫,就好像是……在这之前就已然经历过比这更可怕更艰难的事情,又或者是,经历过于丰富,所以才会有如此淡然的心境。

  落入掌心的手被握紧,在勉强站起来的这十几秒内,丹郁突然想到,他好像从来没见余悸有过慌乱的时候。

  余悸会不高兴,会坏脾气,会凶狠,但从未慌乱过,哪怕一次都没有。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了然模样,甚至越是危急,余悸的状态反而越是放松。

  余悸扶稳他,微微一笑:“站稳了吗?”

  仍旧是那样散漫又无所谓的语调。丹郁看了眼有些狼狈的自己,“嗯……”

  不是很懂余悸为什么这样问,可丹郁还是回道:“……站稳了。”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的,是支撑不住后覆压而来的身影,和无力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就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直直地向他倒来。

  遮挡在白色布条后的眼睛,这一次,如他先前所求的那样,紧紧地闭上了。

  丹郁慌忙稳住身形,稳稳地接住了他、扶稳了他,没让他倒在这片黑暗而又肮脏的土地上。

  他接住是余悸,可又好像接住的不是余悸,而是他的整个世界。

  更黑的黑夜,漫长地到来了。

  余悸意识不清地睡了过去。睡得昏沉,睡得恍惚,睡得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有时能感受到一道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目光沉重得好似要拉扯出他的灵魂,可意识稍微清楚一点,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坠入了一片支离破碎的梦境。

  他看见枯枝探进缝隙后,吹灭蜡烛背对着他的少年。

  他看见从漆黑里蔓延而来的黑色刺入少年的眼尾,贯穿整具身体。

  他看见少年空洞的眼睛。

  断裂的记忆碎片交叠往复,他一眼又一眼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后来气温好像变得更加冷了些,一滴水滴在脸上,冰冷无比,可他下意识觉得那是眼泪。

  少年站在梦境的尽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无数次的过去里,他都不曾看清过这张脸的面容,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

  可他恍惚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

  所以这是梦。

  意识的回笼,让一切沉入了虚无,没有少年,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片黑暗。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玫瑰香味,这味道太轻太浅,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也没能多闻到一点。然后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仍旧是一片黑暗。

  “你……醒了吗?”

  刻意压低的声音,问得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身下是有些绵软的触感,不是冗杂又响声怪异的碎片,是真正的床,气温还是很低,可是不再有刺人的冷风。

  “这是哪?”

  身边的人为他提出的这句疑问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他想要坐起来,于是丹郁就赶紧来扶起他,说道:“是一辆坏掉的星船。”

  所以这里是星船的休息舱。

  星船的前半截已经坠毁了,后半截历经一场沦陷后,埋进了坍塌的废墟里,丹郁背着余悸几经辗转,躲避异种时无意发现了这辆星船,费了好大劲才把天窗打开,进到这里面来。

  军用星船的材质稀有且昂贵,不似普通建筑物一样轻易就会被异种摧毁,只要谨慎小心些,不闹出太大的动静引起枯枝聚集,那么这里就会安全很多。

  最要紧的是,丹郁发现,星船的水箱没有坏,真是万幸中的万幸。

  丹郁倒来杯水喂着余悸慢慢喝着,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余悸:“巧克力吗?”

  “不,不是,”丹郁轻咳了两声,“营养剂。”

  普通营养剂的味道相对寡淡,不会难吃,只有博士开的配方里,才会需求各种各样营养素调配而成的营养剂。星船上备的紧急物资只会是普通营养剂,所以当余悸听到丹郁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在如今这种时候,还有营养剂可以吃,已经很不错了,于是也就没能注意隐在丹郁嗓音中的那一丝不自然。

  直到一杯营养剂端过来,闻到了点似曾相识的气味。

  丹郁小心翼翼关紧休息舱的门,余悸刚想说话,可由远极近的拖拽滑动声开始传来了。一片默然中,余悸生出了一种被紧紧注视着的感觉。

  这味道怪异的营养剂,他是逃不掉了。

  后来拖拽滑动声渐渐消失,四周沉入静谧,才听丹郁说道:“这辆星船是我们之前的那一辆,就是被我们开了自动探索模式出去观测的那一辆。”

  很巧。

  有点幸运。

  如果没有大批量的异种经过这里,这里说不定就是最佳的避难所,有水,有休息舱,甚至还有营养剂,足够支撑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这上面其实还有另一个休息舱,可是星船的外壁往里挤压塌陷了下去,所以上面那个没法用了,门也开不了。好在上下舱的门是分开的,下舱的门没有受到影响,可以手动打开。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休息舱十分逼仄,单人床大小,只有容纳床体的空间,没有多余的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还是那句话,已经很好了。

  余悸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丹郁说是晚上。

  说他沉睡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丹郁没敢真的睡过去,时不时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抑或是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只有听着心脏的跳动才会稍稍放下心来。

  现在余悸终于醒了过来,丹郁顺着舱墙滑下,侧躺下去,慢慢闭上眼睛,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余悸也侧躺下去,“说说看。”

  丹郁的声音响在耳畔,轻轻浅浅的,“你跟别的人做过吗?”

  余悸:“……嗯?”

  余悸伸出手,抚在丹郁的脸上,从一边的脸摸到另一边的脸,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遭,摸得丹郁开始拧起了眉:“你摸我干什么?”

  余悸说:“看不见。”

  丹郁握住他的手,防止他继续在脸上摸来摸去,“我知道你看不见,我是在问你摸我脸干什么?”

  余悸笑了一下:“当然是为了知道你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问出刚才那样的话。”

  有没有跟别人做过。

  在他陷入沉睡的这几天里,是漫长的静默,或许丹郁是有了点答案了,但余悸没想到,丹郁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永久标记那一次,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好像很有经验。”

  丹郁这样说道。

  “当然有经验了,”余悸说,“结合室的床头摆着永久标记的每一步该怎么进行的说明图册,画得可仔细了,不光如此,还有动画演示呢。”

  丹郁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

  余悸还是笑:“这得问你自己。”

  像余悸那样的闲心,还真不是人人都会有的。

  只要不是一大堆挤在一起的各种字,余悸还是很愿意翻开各种书本书册看一看的,尤其那还是图册,不用看字也可以看懂。

  画得挺不错的,跟他以前的认知完全不一样,Omega体内居然会有生殖腔这种东西。进去的感觉其实还不错,至少对他来讲,永久标记的体验感是不错的。

  可惜,小玫瑰那时并不这么觉得。

  欢愉是他的,痛苦是小玫瑰的。

  丹郁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问道:“你……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吗?”

  以前总能脱口而出“弟弟”、“我弟弟”,可面对着余悸,这个先前已经承认了“孤儿院弟弟”身份的人,丹郁却说不出这个称呼了。

  差别太大,大到连丹郁至今都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余悸呢?

  怎么可以是余悸呢?

  这可是余悸啊……

  余悸说:“或许。”

  说得还是那样的淡漠又漫不经心。

  丹郁问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余悸随口说道:“不记得了。”

  丹郁缓缓垂下眼,“……是么。”

  余悸的种种表现,倒是更像一个借用弟弟身份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目的的骗子,可就在余悸说“万一是呢”的那一瞬间,丹郁就是莫名相信了。

  曾经的“余悸”珍视原沐生,丹郁是知道的,他在原沐生养父母店里打工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甚至无意间看到过“余悸”看原沐生的眼神,那分明是含着爱意的。可他所认识的、眼前的这个余悸,对原沐生毫无感情,就算当着原沐生的面,尽力维持着某种程度的温柔,也仍旧无法扮演出那样的爱意。

  就在听到余悸说“万一是呢”的那一刻起,太多疑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来。那些被他忽视的每一处不对劲,开始一件一件被他回忆起来。

  他有太多太多想问余悸的,可话到嘴边,总是一句都问不出来,终于问出了口,却是那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头顶还是会时不时地传来震颤与抖动,两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后来外面长久地安静下去,丹郁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沉寂。

  丹郁问:“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学过认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