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随口一问,语气浅淡。

  黑雾顺着风漂流,靠近,在触碰到光罩时往四周铺散错开,光罩的光芒黯淡,只将眼前的方寸之地笼罩起来,置身其中,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

  丹郁想了又想,“是的。”

  “从我所知道的,你的第一次易感期开始。”

  是这样不真实的场景,让思绪也变得漂浮起来,第一次,朝着难以释怀的症结,丹郁探了过去,“断断续续的易感期,总也没个结束,那段时间,我真的好讨厌你。”

  说话的时候,指尖有些发紧,把余悸的衣服也抓出了点褶皱,“现在也是,我还是好讨厌你。”

  但回应他的,是一声来自余悸的,很轻的一声轻笑。

  余悸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在说话的同时,还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像是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实在可笑。所以丹郁知道了,从始至终,余悸都是那样讨厌的一个人,丹郁撇了撇嘴,气闷地反问起来:“那不然还能说什么?”

  余悸再次摇了摇头,嘴角似有一丝戏谑,“没什么。”

  丹郁看懂了,余悸这是在笑话他。

  于是丹郁一定是被影响到气急了,所以才有些诡异地说道:“不然说什么,说你和314号有同一症状,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然后他听到余悸笑了起来。

  余悸说:“万一是呢?”

  如此诡异的可能性,诡异到丹郁都不愿意深想,可余悸却说:万一是呢?

  万一是呢。

  万一,他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余悸呢?

  可余悸,是遏兰家族的二少爷,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跟丹郁没有任何的接触。余悸从出生起就跟着他的母亲在第十五区生活,那个区后来沦陷了,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余悸认识了被领养的原沐生。后来余悸的世界里,就只装得下原沐生一个人。

  这样的余悸,是不可能跟孤儿院那位弟弟扯得上关系的。

  是啊,余悸有自己的生活轨迹,遏兰家族的那些人是看着余悸长大的,管家是,那里的私人医生也算是,还有余悸的哥哥遏兰衡。

  一切都无懈可击。

  可是……

  如此无懈可击的身份,和如此无懈可击的经历,却又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余悸那句看似玩味的“万一是呢”,就让丹郁开始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了起来……

  “怎么可能是你呢,不可能的……”

  丹郁还是这样说。

  可与此同时,余悸也再一次问道:“万一是呢?”

  “啊……”丹郁喉咙发紧,眉头皱了又皱,最后,有些涩哑地干笑了两声,“哈哈。”

  然后丹郁不说话了。

  或许是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就此敷衍了过去。但也可以理解,平心而论,丹郁能获取到的信息太少了,更别说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丹郁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看得再是重,记忆也无可避免地褪了色。

  但其实,余悸也并不是很想承认。丹郁抱以期待的那个人,本质上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因为过去的自己或许在意过,就去迎合丹郁的期待。

  别说丹郁的期待了,谁的期待他都不会去迎合。

  所以,丹郁信与不信,对真相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不在意。可如果丹郁非要一个答案,他只能表示,他并不介意告诉他。

  越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余悸越是坦诚。他一向如此。

  他就偏好这样的恶趣味。

  过了很久之后,久到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以后,丹郁悄无声息地释放出了精神力触须,往外探了一圈。随着精神力的回溯,丹郁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

  丹郁欲言又止,“你睡会吧,可以多睡两个小时,我……我会叫醒你的。”

  融在黑色冰冷中的声音都变得磕巴了起来。然后怀里的人动了动,一声布料被撕扯的声音传来,听着这道有些刺耳的声音,余悸觉得丹郁好像也不是真心想让他睡觉。紧接着,丹郁直起身子,用一截布料遮在了余悸的眼睛上,余悸闭上眼睛,脑后传来轻微的触感。

  气温太冷,只是将手暴露出空气中的短短时间内,手就开始冷得发颤,绑起这截布料来,变得越来越艰难,一个简简单单的结也总也系不好。

  然后丹郁半跪了起来,把身子探过去了一点,像是将余悸拥在怀里一样。余悸的手一开始只是轻轻搭在丹郁身上,在丹郁半跪起来后,就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丹郁的腰,问:“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遮起来?”

  丹郁认真系着,“因为你一直不把它闭起来。”

  玫瑰的冷香来到真正冰冷的地方,似乎显得更加地冷,也更加地淡了。余悸抚着的丹郁的腰,沿着腰侧往下,轻点在腰肢最狭窄的那个部位,轻声说道:“就算你遮起来了,我也不见得就会睡觉。”

  丹郁莫名颤栗了一下,挽起布料绕在指尖,轻轻一扯,结打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缓缓坐下来,说:“温度太低了,沙石尘屑也很多,遮起来对眼睛会好一点。”

  抚在腰间的手似乎静了一下,丹郁抬起眼,突然想看一看余悸的表情,可是这里实在是太暗了,余悸的脸隐在暗处,他最多只能看到浅淡光芒映衬中,余悸那挺直的鼻梁,和脸部的大致轮廓。

  他不知道余悸的嘴角有没有带着笑,光是听声音,听不太出来。于是他往往上凑了凑,想离余悸更近一点,稍微看得更清一点。

  就在这时,余悸低了低头,下巴擦过丹郁的侧脸,一个仰着头,一个垂着头,几乎额间相抵。如此暧昧,如此亲近,余悸问:“遮在我眼睛上的布是什么颜色?”

  丹郁抿了抿嘴:“白色。”

  “哦……”余悸重新抬起脸,“可以接受。”

  丹郁奇怪地看着余悸,再度欲言又止:“你就只在意布条的颜色吗?”

  “不然呢?”余悸反问:“还是说,你想听我说什么吗?”

  “……不是,”丹郁小声反驳,“不是的。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起谎来我分不清真假,所以你还是先别说了,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等我想明白了再来问你。”

  然后丹郁说:“我问什么,你就跟我说什么,行吗?”

  这话问得就很离谱,又离谱又矛盾,明明前一秒还在说余悸是个骗子。对此,余悸的回答是:“看我心情吧。”

  “那你心情可能暂时好不了了。”

  丹郁突然这么说道,然后立刻爬起,扶着余悸站起来,“异种在往这里聚拢,速度很快,也很突然,我们得……”

  话还没说完,一股莫大的拖拽力道从脚踝传来,丹郁突然被拉扯了出去,以极快的速度,一瞬间就被拖到了几米开外。

  余悸猛然倾身,伸出手,指尖却只堪堪擦过丹郁的衣服。

  他抓了个空。

  丹郁被枯枝缠着拖拽了出去。

  黑暗与废墟,四周骤然席卷而来的拖拽滑动声,伸出手却没能握住的无力……好似曾经那段突然涌来的记忆。

  余悸似乎再一次站在了一个昏暗而又低矮的地方,听到有人对他说了句话,曾经那句话响在耳边,用着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时空错乱地交叠,从时光长河的尽头穿越过来,跟随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人影,从喉咙里再次发出那道声音。

  那个人对他说:“别管我了……”

  无法编织光罩屏障的人,在毒素遍布的冰寒外界里,最终只会迎来被毒素侵蚀的结局,所以曾经的小丹郁会说出这句话,如今丹郁长大了,说的还是这句话。

  别管他了。

  余悸缓缓收回手,衣服擦过指尖的触感似乎仍没散去,他缓缓慢慢地把手收回来,速度慢得恍如放慢了十倍的慢镜头。

  可从他身上四散出去的精神力触须,数以万计,却正以超越异种枯枝十倍百倍的速度扩散出去。

  碎片密密麻麻地掉落了一地,余悸踩踏上去,碎片就发出了捏碎般的可怜声响。

  精神力触须不断回溯,又不断涌出蔓延,一层一层地扩散出去,出去时无形无色,回溯时却带上了似有似无的血色红光,以余悸为中心,恍如绽开的血色玫瑰。

  余悸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后就是一条漫长的血路。

  他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他没能抓住的那个人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光罩进一步扩大,将匍匐在地面的人笼罩进去,余悸微微俯身,伸出手,“来。”

  语气温和,又带了点冷意。

  精神力的强大,让余悸的精神力触须在第一时间就能延伸出去,在丹郁的周边编织起一道屏障。但编织屏障是需要时间的,他的精神力触须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可毒素到底还是灌了进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涌进丹郁身体里的毒素……消失了。

  那些毒素进到丹郁的身体,像是被指引着一样,一路朝着丹郁眼尾红痕的地方汇聚,然后那些毒素就消失了。

  就说呢,曾经的自己,怎么可能那么蠢呢?

  既然答应了交易,那就一定是有把握才会答应,这就是交易的真正内容了——

  几次三番在哨向分化上分化失败,这是要丹郁远离战斗。就算分化成功了,也是分化成一个具备疗愈能力的哨兵,战斗能力不佳但够自保,适合在后勤位置。无法编织屏障,却也不会为毒素所侵害。

  好聪明的,曾经的自己啊。

  余悸为得到答案感到心情愉悦,嘴角带了抹笑意,再次说道:“该起来了,小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