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

  “从遭受入侵到刚才,中间这段危机数值降得太快了……”

  助理跟在余悸身后快步走着,一边查看着监测数据,“负责监测的人员判断失误过吗?五十一区或许没有完全沦陷,那位指挥官应该已经把五十一区保护下来了,所以危机等级之前才降得那么快,可现在又开始上升了,我觉得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紧急支援。”

  余悸脚步一顿。

  助理赶紧将数值和实时监控画面投放出来:“指挥官您看,这部分超标的毒素或许不是来自五十一区,我觉得像是从旁边的重度毒素区域蔓延过去的,是飘散过去的,不是异种带过去的,是这些毒素影响了监测。”

  就在这时,总指挥官突然发来了会议邀请,助理立刻接入,只听总指挥官急急地说道:“五十一区的监测有误,余悸,你的假期恐怕又得提前结束了。”

  余悸:“知道了。”

  五十一区的哨塔损毁得不成样子,比上一座露天的哨塔看起来还要惨不忍睹,这回不光是露天的了,连指挥室都只剩下了一半,竟还稳稳立在那儿。余悸走下去的时候,眉头微微一皱。

  他看到指挥室相对安全的一侧有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急得焦头烂额,所以当星船穿过黑暗降落下去,他们几个人同时回头,看到余悸从军用星船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快哭出来了。

  而在那几个人里,余悸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路过他们的时候,身体微微一倾,握住那个人的手腕,拉起就走。

  余悸似乎低低地说了句话。丹郁有些无措,差点没站稳,赶紧迈了两步跟上余悸的步伐,以至于没能听清那道掩在破碎轰鸣中的声音。

  现场的情况很糟糕,支援不够及时,信号中断,视野艰难,赶来支援的队伍在蔓延过来的超标毒素里迷失了方向,种种问题接踵而至。余悸看了看现场情况,后来视线落在了远一点的地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去找助理,让他想办法安排民众转移,他的可操作时间只有三个小时。”

  意思是要放弃这座人类基地了。

  说着指了指远处重度毒素区域的方向,只见一大片延伸到天际的毒雾往这里逼近,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似有世界将要倾覆之感。

  “我来得太晚了。”

  余悸这样说道。

  后来大家只知道,在这三个小时里,那片视线不清的黑暗天空添了抹微红,一直以来,军方的所有人都未曾见过余悸的精神体,那么,在这一刻,他们见到了。

  可它太大了,大到盘踞在了整座人类基地的上方,任何人都只能窥见其中的一角,没人能看清它究竟长什么样子,只能依稀看到它有一双大到似乎能吞噬所有黑暗的眼睛,和轻轻一动,就能将异种撕裂的利爪。

  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庞大的精神体。

  难以想象,能控制住这样可怕的精神体的主人,精神力究竟强大到了哪种地步。

  只有丹郁知道,余悸说的三个小时,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余悸的死线。

  很多时候,太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所有时候,丹郁都不知道余悸究竟在想些什么,余悸的状态总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明明说着让人后背发凉的话,发布着有些绝望的命令,可看上去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丹郁抓住余悸的手腕:“你得留十分钟。”

  不可以是三个小时整,要两小时五十分钟,不可以去试探死线。

  曾经在五十区看着缩紧的光罩爬向自己的身体,丹郁没有感到恐惧,后来在这里见证一位指挥官的死去,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恐惧,但看到余悸站在这个位置,轻飘飘地说着三个小时,他开始恐惧了。

  在他细细密密的恐惧里,余悸回过头,“可以。”

  语气散漫,漫不经心。

  丹郁点了下头,转身去帮助理,可走到一半又倒了回来,再次抓住余悸的手腕:“你答应我的,就要做到。”

  他抓着余悸的手腕,就像抓着他的浮木,直到看到余悸莫名轻笑一声,才松开手,转身朝助理那边走去。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一切也都在按计划进行,看起来是那样的顺利。

  直到在两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时候,盘踞在上空的精神体忽然垂下眼睛,跟着它一起垂下眼睛的,还有站在哨塔之巅的余悸,一人一精神体,同时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哎呀,发现我了。”

  这道假模假样的惊讶声音来自基地与冰封区域的交汇处,是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人,兜帽压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说话的同时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张白得可怕的脸。那人微微笑着,抬起手,冲着哨塔高处挥了挥手,说:“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是那个从白色监狱逃出去的Alpha向导,那个臭名昭著的罪犯。

  余悸很轻地“啊”了一声,恍然道:“原来那些两区危机是你搞出来的。”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罪犯伸出手,掌心覆在基地光罩上,精神力开始一点点爬向光罩,说道:“我只是碰巧搭了把手,就像,现在……”

  然后他笑了起来。

  阴阴冷冷的笑声在下面回荡,那笑声像是有某种穿透性一样,刺耳又难听,“还以为你跟我是同类呢,早知道出狱那天就该把你杀了。”

  覆在基地上面的光罩开始迅速消失,余悸敛起眸光,空中的精神体也敛起眸光,利爪一伸,用极快的速度狠狠抓向罪犯,与此同时,那人退后一步,隐入黑雾之中。

  稀薄透明的利爪穿透黑雾,露出来时,上面依稀带了点血迹,余悸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就凭你吗。”

  随着光罩的消失,漫天黑暗迅速涌入。

  死线提前到来。

  余悸猛然收回精神力,立刻发布了紧急撤离的新命令。哨塔摇摇欲坠,在空中小幅度地晃荡起来,墙体坍塌下坠,地面碎裂,灰尘和黑雾混杂在一起,余悸在一片视线不清的落石中听到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是丹郁的声音,“余悸,这里!”

  这道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急迫。

  余悸在下落的尘屑中追着这道声音的源头,穿越那片狼藉,他看到丹郁焦急地站在星船门口,扶着舱门处的扶手,探出半个身体,冲他伸出手来,叫着他的名字。

  “余悸,快。”

  星船已经开始离地,余悸在哨塔顶端,前面便是万丈深渊,细微碎石不停地往下掉,余悸往前一步,正要伸出手,铺天盖地的枯枝忽然从余悸身后盖向了哨塔。

  哨塔轰然倒塌下去,黑暗吞噬了一切,于是余悸没能将手伸向那个等待他的掌心。

  强大的精神力从半空中迸发,枯枝碎片伴着黑色雾气落下,又一重铺天盖地的枯枝再一次涌来,无穷无尽,将哨塔一点点覆压下去、吞噬在浓厚的黑雾里。

  星船上升,脱离了黑暗,而那道舱门却仍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四下的声音从未如此吵闹过,可也从未如此安静过。

  余悸后知后觉地抬起脸,身上传来轻微的束缚,急速下坠的黑暗里,有人在枯枝盖向他的前一秒就拥住了他,为他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黑暗。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失重里,余悸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黑暗了。

  原来他不喜欢的……

  从来都不是黑暗本身。

  可这个人抱得他太紧了,身体好像还有些忍不住的颤栗,余悸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拥紧怀里的人,精神力触须开始往四周延伸出去,以他们二人为中心,细细密密地穿透在那些密不透风的枯枝里,笼成巨大的无形光罩。

  落不到底的坠落抵达尽头之前,精神力骤然回溯。

  所有的枯枝被撕了个粉碎,巨大的冲击为他们的落地带来了一丝缓冲,最后的最后,墙体坍塌坠落,将一切掩埋,黑雾再次覆盖。

  至此,五十一区彻底沦陷。

  以又一名指挥官牺牲为代价。

  ……

  ……

  ……

  “我估计他们都以为我牺牲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道淡漠散漫的声音再次响在了黑暗的坍塌墙底,“你说,总指挥官会不会为我落泪呢。”

  “第一次两区危机发生的时候,牺牲了第一位指挥官,那个时候我看到总指挥官一个人躲在休息舱偷偷抹眼泪。”

  这道声音就这么无所谓地说着,像自说自话,没有人回应他。过了很久之后,他又说,“醒醒,该起床了,小玫瑰。”

  然后他就没再继续说话了。

  精神域有一丝被修补的痕迹,带着不属于他的气息,在已然无比薄弱的精神域里,难以忽视。

  已经是第二次了。

  坏了两次,每一次都被仔仔细细地缝补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安静下去,偶尔能够听到从头顶滑过的密密麻麻的声响,这些声响从头顶路过时,细碎的尘埃也开始往下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另一道声音才轻轻地传来:“喘不过气了,你松一点。”

  余悸说:“我可没用力。”

  丹郁在余悸的怀里睁了睁眼睛,周边弥漫着一圈淡淡的光罩,这是余悸的精神力编织出来的,很浅淡,发着极其微弱的光,一点都不刺眼,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余悸垂下眼睛,眸光空洞地四散着,却有些困惑,“怎么这么黑呢。”

  光罩的淡光投在余悸的脸上,映着那双失去了焦距的墨蓝色眼睛,丹郁愣愣地抬起眼,缓缓伸出手,在余悸的眼前小幅度地挥了挥,然后立马停住。

  “……是啊,好黑啊。”

  丹郁的声音在隐隐发颤。

  余悸微微笑着,说:“我好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