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丹郁其实并不是因为腿麻才起不来的。

  余悸在回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股散在空气中的紊乱而又浅淡的玫瑰冷香,越来越紊乱了。

  是后遗症。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丹郁的眼睛就有些上翻,然后失力往后一倒。

  突然的痛楚迅速蔓延,丹郁已经很久都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但他是记得当初这种逼得他几乎磨灭了生存欲望的痛楚的,痛得骨头缝里都是痛的,喘不过气,也呼吸不上来。

  时间的流逝让他一度遗忘了那样的痛楚,可一旦再次经历,他就会知道,有的痛,会随着时间而淡忘,但有的痛,却不会。

  痛觉也是有记忆的。

  他会在这样的痛觉里,想起被余悸临时标记后,那些扎进手臂的抑制剂,以及拔出针头后,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他会想起他的手肘满是血,流淌在结合室的浴室瓷砖上。他会想起他为了余悸对博士说了谎,然后余悸在昏暗的咖啡厅里冷冷地看着他笑……

  他会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

  余悸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准确抵住他心脏最疼痛的地方,或许轻柔渗透,或是刺进利刃。每一段过往,他都难以释怀,所以他怎么能不恨余悸呢?

  他被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里,不得挣脱。

  可最后的最后,他想起的,依然是视野里漫天光束聚焦过来,余悸把他推下去,一个人挡住了所有的攻击。

  那一次,他掉了下去,从此再也没能出来。

  他矛盾着,纠结着,逃窜着,明明得到了自由,又忍不住频频回头,一次一次朝着余悸看过去。他想他真的很讨厌余悸。

  也讨厌这个被余悸吸引着的自己。

  痛楚汹涌而来,他恍恍惚惚,又浑浑噩噩,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可痛楚散去时却也如退潮一般,就那么汹涌而去了。

  像是经历过一整个伤痕累累的人生,醒来时就算眼角还挂着泪,可痛觉终究还是散去了,他沉溺在熟悉的浓郁香味里,意志好像就这样渐渐被攻陷掉了。他恍惚着睁了睁眼,可眼皮太沉,他没能睁开,恍然间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

  叹得很轻,带着长长的尾音。他好像被人给抱在了怀里,抱得很轻,可有时又好像抱得很重。

  他不知道。

  等他真正醒来,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盖在身上的丝绸软被平坦垂顺,几乎不见一丝褶皱,这不是他的风格,是另一个人的风格。闭了闭眼睛,又困乏地眯了一会儿。再睁眼,余悸在床头站着,处变不惊,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还没缓过神,余悸开口:“起来吃饭。”

  他想,余悸好像真的很执着于叫他吃饭。

  可他其实不饿。

  他只是觉得累,不是身体累,一晚上过去,被信息素安抚好了的身体其实很舒服,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舒服,他是心里累。

  那些一段又一段的记忆和上涌的矛盾情绪让他感觉太累了。

  他没有办法原谅余悸,原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每一段被刺痛的回忆,再次想起来,都要重新原谅一次,这样的原谅太沉重了,他做不到。

  或许他是可以试着尝试看看的,他跑出别墅的那天就说过了,那是余悸唯一能在他那里获得一丝原谅的机会。余悸放他走了,所以他也该说到做到才是。

  可余悸没有要他原谅。

  余悸做过选择了。

  余悸的选择是淡出他的人生。

  这种感觉比想象中更加难受,错的是余悸,可真正离开的人也是余悸。余悸不在他面前求取一丝原谅,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这段泥泞的过往,把他一个人丢在了悲伤之地。

  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好过分的一个人啊。

  真的好过分的一个人啊。

  很无力,有气都没处撒的无力感。

  他有时甚至会想,如果当时余悸没有放他走,他始终被桎梏着,那样他就能坦坦荡荡地厌恶余悸,他可以对余悸又打又骂,跟余悸拼得遍体鳞伤。

  可是余悸说放他走就放他走了,一点情绪起伏都看不出来。

  他头一回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矛盾无解的人,他很困惑,说不清,也想不透彻。他好像逃离了囚笼,却又好像被另一种意义上的囚笼给关住了。

  他的心思紊乱飘散,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夕,就在这时,突然一筷子菜被夹进了碗里,他抬起眼,余悸还是一脸的淡漠,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说道:“你吃了一个小时了。”

  丹郁拧了拧眉。

  然后余悸放下筷子,问:“那份精神病档案,你想什么时候要?”

  丹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说二十五天后吗,还来问我干什么。”

  说着说着,丹郁就觉得不对劲了,然后猛然坐直了身体:“我重新说。”

  余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丹郁当他默许了,重新说道:“明天就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余悸正在盛汤,盛好后放在了他的面前,问:“你确定吗?”

  丹郁:“确定。”

  余悸盯着他看,再次问道:“你真的确定吗?”

  丹郁端起汤碗:“非常确定。”

  然后喝了一口,似乎觉得味道不错,于是又喝了一口。

  余悸点了下头。

  “好,别后悔。”

  丹郁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有什么可后悔的,听不懂。然后放下汤碗,往余悸那边推过去:“还想再喝一碗。”

  一小碗汤就这么喝完了,余悸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空碗里,然后又移到了丹郁的脸上,最后把空碗给他推了回去,问他:“你自己没手吗?”

  丹郁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汤放得很远啊。

  他站起身,端着碗绕了长桌一大圈,才走到对面,自己盛起了汤。

  巧了不是,余悸也觉得丹郁这个人莫名其妙。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余悸都没再打算离开上层区,他这次来深渊游轮,只是冲着原沐生而来,现在想知道的事情知道了,自然就没必要再下去了。

  他闲得没事,丹郁走的时候把他那坏掉的通讯器也一起带走了,于是他就来到了甲板。甲板上空空荡荡,不见伊棠的人影,他走到边上,撑着栏杆往下看。

  上层区相对私密,他可以看到下面甲板的情况,可站在下面的人,却不太能看得到他。视线在下面扫了一圈,当无意间注意到某个边缘角落里,丹郁坐在那里还在捣鼓他的通讯器的时候,就微不可见地压了下眸光。

  此时的深渊游轮正停在水域中央,毒素稀薄得几乎看不见,光线正好,景色也正好。如果这个世界可以有渺茫的机会能看见真正的星空,那么那个地方就一定是深渊。

  只有在这里,毒素才能散得如此之开,但这样的时刻不多,一年最多两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在白天,维持的时间也不够长,时间一过,毒素就再次聚拢了。

  所以此时的下层甲板,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稀罕的漂亮景色,余悸并不感兴趣,转过身,刚准备往回走,忽然听见“噗通”一声剧烈的落水声,随即,下面的人大喊:“有人掉下去了——”

  余悸脚步一顿。

  一片慌乱中,嘈杂的声音里,一个熟悉的名字夹杂在其中,身为落水者不断被提及,那个名字是,原沐生。

  没有精神力的无关人员被请离了甲板,余悸赶到下面来的时候,一些向导和哨兵正在施救,光罩范围进一步扩大,水域往下的部分也被圈在了保护范围内,他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看向伊棠,问:“怎么掉下去的?”

  眉眼冷峻,一身的低气压,往日的随和淡然突然没了踪迹,伊棠被看得后背凉了一下,勉强给出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微笑:“有人看到他是被推下去的,但不知道是谁,已经派人去查了。”

  眸光在伊棠脸上细细打量一圈,余悸也扬起微笑:“推他下去的那个人最好祈求原沐生没被毒素侵蚀。”

  否则他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出来。

  那可是他的任务目标。

  出事可以,死了不行。

  此时的余悸看上去浑身都透着冷厉,站在他附近的人明显感觉到了寒意,连伊棠都不由得离他远了几步,一直退到感觉不到那股威压了才停下脚步,然后轻轻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真吓人啊,比遏兰衡还吓人。”

  原沐生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晕厥了,其他向导在负责聚拢和修复光罩,精神力消耗得很快,没人能分出心来探测他有没有被毒素侵蚀。

  余悸上前一步,正准备用精神力去探一下,就有人先他一步走过去握住了原沐生的手,只一下,就回过头来说道:“没有被毒素侵蚀。”

  是丹郁。

  明明算是个好消息,但不知道为什么,余悸身上的威压感却在突然之间更强烈了。

  溺水的人需要确保呼吸顺畅,丹郁没有学过这方面的救治,用精神力探测完后就站起身,往后退了退,试探着问了一问:“是不是得立即做人工呼吸?”

  退出来的时候,无意间撞上余悸看过来的眼神,看起来是那样的阴鹜,吓得丹郁脚步都踉跄了一下。

  “是得立即做,”有人问道:“谁去?”

  莫名的,在这道声音落下之后,好些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余悸。自从原沐生回归伊氏家族后,他珍视原沐生的事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理应余悸去做这件事。

  在一道道沉默的视线中,余悸把目光从丹郁身上移开,然后伸出手,随手扯过一个正在修复光罩的向导,说道:“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