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悸低低地垂着眼睛,看着眼前玻璃杯里颜色分层的酒,捏着勺柄轻轻搅拌,在杯中酒的颜色渐渐变成浅绿色后,眼睛似乎又往下垂了些许。

  他慵懒地坐在高脚椅上,单手撑脸,看也没看丹郁放在他面前的通讯器一眼。

  “这个怎么投票?”

  丹郁把通讯器又往余悸的身边推了推,还直接命令道:“你得投支持票。”

  余悸面无表情地睨了眼丹郁。

  会议是临时召开的,似乎是总指挥官认为涉及到搜救的商议不能拖延,所以在看到这则通知之后,就立刻召开了会议,即使刚解决完一场危机还没来得及休息。

  指挥处的文职人员站在最专业的角度分析了七十九区的现状,并表示搜救优先级并不是很高,因为沦陷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探测的危机等级才终于降下来,这时再去搜救很可能得不偿失。而且七十九区占地面积很大,军方给不出足够的搜救士兵,如果要实施搜救,还需要向外界招募志愿哨兵。

  这些话听得丹郁紧张了起来。

  后来指挥官进行表决的时候,前三位指挥官有两位都投了反对票,只有一位指挥官投了支持票,剩下余悸和总指挥官还没表决。

  “余悸少将,您认为呢?”文职人员问道。

  如果余悸支持,搜救就是有希望的,可一旦余悸反对,七十九区将再无可能。余悸百无聊赖地搅拌了几下酒,冰块沉在酒底响起沉闷的碰撞声,然后余悸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见身边有个人凑过来,压着嗓子说道:“同意搜救。”

  说完后,这个人有些心虚地转过头,眼睛睁得有些大,就那样直愣愣地望着余悸。

  这道有些奇怪的声音没有引起文职人员的警觉,却招来了总指挥官的问候:“余悸,你在禁闭室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影响?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不对劲?”

  丹郁紧张得心跳都加速了。

  余悸又搅拌了两下酒,然后轻咳一声,说:“有点感冒。”

  “这样啊,只要不是影响到精神域就好,”总指挥官似乎相信了这个说辞,“那你注意好好休息。”

  端起酒杯,余悸一饮而尽,轻飘飘地说道:“我能不能休息得好,取决于我们的总指挥官会不会投同意票。”

  说着还瞥了丹郁一眼,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总指挥官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那我必须同意。”

  事情顺利得像做梦一样,丹郁看了看渐渐暗下光芒的通讯器,又看了看只剩下几块碎冰的酒杯,最后还轻轻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才终于回过味来。

  不是做梦!

  是真的!

  军方要对七十九区进行搜救了,一切不是毫无希望……

  从这场会议结束之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丹郁每一分每一秒都捧着余悸的通讯器不松手,一直盯着指挥处下发的关于搜救七十九区的进度。

  余悸随手拿起军装外套,伸出手:“我要去哨塔了,去管家那儿把你自己的通讯器要回来,把我的还给我。”

  丹郁皱起眉,垂了垂眼睫。

  “那你要把进度转发给我,”闷闷不乐地说着话,然后不情不愿地把通讯器递过去,宛如提醒一般,郑重说道:“别忘记了。”

  余悸将通讯器一把抓过来,表情里有几分不耐。

  他这次要去的是一个危机等级高于B级的哨塔,大部分时间应该都在群体支援,没有时间去看什么后勤搜救计划的安排进度,如果陷入困境了,就更不会记得有这回事了。

  他一开始大概是没打算搭理丹郁无理的要求,所以一边戴通讯器,就一边往外走了,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冷冰冰地说道:“你可以试着发消息提醒我。”

  丹郁抬起眼,立刻说道:“好啊!”

  余悸走出别墅,通过身上四散着的、最近不太能收得回来的精神力触须,敏锐地感知到丹郁悄声追了下来,就趴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在大约转角的那个位置探出半个脑袋,躲躲藏藏地望着他离开。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指挥处原本还打算多给余悸两天假期,可是出事的哨塔离主城稍微近一点,其他指挥官很难在最佳支援时间之前赶过去。

  可尽管余悸离得最近,赶过去的时候基地还是陷入了困境,他立刻掌控了指挥权,此后几乎片刻都不得喘息。

  在失去了一圈外围之后,基地算是保住了,等到危机等级彻底降下来,余悸才闭上眼睛,然后撑着额头轻轻揉了起来。后面的事情交给高等级的向导和哨兵就可以,已经不需要他插手了。

  他的头很痛。

  指挥室有些沉闷,揉了额头好一会也没个好转,他就推开侧门走到了阳台上,扶着围栏往下看。外面的空气也算不上好,甚至是有些轻微的臭味,可被风吹着的感觉,却也勉强可以接受。

  看着看着,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上。

  他奇怪地盯着那个人看了很久,直到对方侧过脸,看到对方眼尾的泪痣,以及跃上肩头的小狐狸,他才认出来。

  啊,白月光。

  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想起系统对他说,如果攻略失败,他会受到惩罚。

  以及系统离开前,那句意味不明的提醒——

  “上次在疗养院那种可能会丢命的行为,别做第二次。在其他的世界里,死亡只不过是帮助你脱离世界的其中一种方式,但是宿主,在这里,你是真的会死。”

  ……会死。

  好稀奇的字眼。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也从未对此产生过恐惧,自然也不会因为系统的一句提醒,就变得畏手畏脚。

  他只是觉得奇怪。

  为什么在别的世界,死亡只是脱离,而在这里,却是真的会死掉呢?

  离哨塔不远的外围起过一场大火,后来毒素蔓延,冰雪覆盖,火光渐渐熄灭,已经看不到起火的踪迹了,光幕阻隔了毒素与寒冷,没能阻隔掉毁灭的痕迹,那些被风吹起的余烬就这样随风而动,被带了进来,飘在空中摇摇晃晃。

  最后从余悸的眼前飘过去,落在哨塔的玻璃窗上,余悸的视线跟随着它,也落在玻璃窗上。

  他看着这枚余烬,也看着玻璃窗上的身体倒影,然后缓缓伸出手,抚向自己的面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回到主城已经是深夜。

  又是深夜。

  数不清的次数,回到主城,回到别墅,总是这样的深夜。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每次完成任务脱离掉那些小世界后,回到系统空间的时候了。

  跟现在好像无比相似。

  都是出去做点什么,然后回到某个地方,回到……某个其实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他始终匆忙,没有所谓的归处,也没有所谓的来处,甚至他整个人的存在都是不被期待的。

  谁会期待一个只会带来苦痛的反派的到来呢

  包括这个世界也是。

  任务不一样了,可走到现在,却还是让自己搞成了那样的存在。禁闭室带来的影响不知道是不是无解的,他会不受控制地陷入某种程度的思索,但思考来思考去,又不知道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又也许是,那些被迫思考的内容,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总之,他跟自己的脑子之间可能不是很熟。

  他只是头尤其地痛,痛得没有余力去记住些什么。

  他站在别墅外面,没有继续往前,整个人淹没在黑暗里,就那样久久地站着,好像又开始掉进了思考的怪圈。

  突然,他“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抬起手,看向手腕的通讯器。

  指尖按向通讯器,刚要触摸到屏幕,别墅里就传来一阵响动。

  他下意识抬起眼,一眼就看到二楼卧房亮起了灯。

  那个位置的窗帘厚重地拉在一起,光芒透进窗帘,好似是窗帘在发光。然后他听到了响彻的开门声,紧接着就是急切的脚步声,从走廊,到楼梯,再到客厅,最后停在离他稍远的地方。

  如果不是有限制自由的隔绝光幕,或许,这道脚步声本该来到他面前的。

  丹郁站在门口,整个人都浸在暖黄色的光芒里,遥遥地望着黑暗里的他。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

  是责怪。

  余悸垂眼看了覆在通讯器上的手一眼,“忘了。”

  确实忘了。

  然后丹郁不高兴地埋怨起来:“我一直都有给你发消息,每隔一个小时就提醒你一次,可是我看了,你连消息都没有读取,一次都没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余悸没说话,就静静地站着。

  黑暗里的他,看不清是怎样的表情。丹郁顶着张极度不爽的脸,一边把门推得更开了些,一边说道:“我没有去过哨塔,不知道在那里是什么样的处境,如果你是因为忙于支援实在没时间,那就算了,我不跟你计较。”

  然后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余悸,“但如果你是故意的,那我就……”

  “杀了你。”

  这话说得太过无厘头,有点前因,却不太合理,总之是有点突兀。但余悸勾了勾嘴角,还给出了回复。

  余悸说:“正好。”

  正好,在这个世界,我能真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