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背靠灵璧山的花阁里。

  此时初春已至,灵璧山上的花树纷纷争先恐后打了苞。

  再过几天,就会在某个夜晚结束后的清晨,绽放成五颜六色的锦簇,拥满灵璧山每一个角落。

  晏辞正拿着香著将香丸一点点埋入香灰。

  秦子观则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旁的琳琅依旧微笑着站在他身后。

  他一直觉得晏辞是有那么点儿傲气在身上的。

  虽然在秦子观看来,长这么大连马都不会骑,有些不可思议,但在香道这方面,晏辞不经意流露的自信却让他很是欣赏。

  他用扇子轻轻点着下巴,看着对面的人一身霜色绣梅暗纹袍,一束银带勾勒起窄而紧致的腰身,外面着了一件丁香紫缎面外袍。

  银和紫两种颜色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此时他正跪坐在软垫之上,乌黑的发垂在身后。

  袖子褪到腕处,露出冷白肤下骨节分明,清瘦却不显软弱,隐隐蕴含着力度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正执着白玉香著一点点挑着面前青花满绘三足釉彩炉中的雪白香灰。

  这实在是一副雅极妙极的图卷。

  秦子观支肘在案上,斜撑着额看着晏辞。

  整个胥州都知道秦小公子平生有两所好。

  一好骏马,二好美人。

  在他看来,日行千里,眼明温顺,毛色至纯无杂,肌肉劲而不粗,懂人语通人性者才能称得上骏马;

  而肤如白玉,眼如点漆,鬒发不髢,秀骨清像,神举皆动人者。无论男女还是哥儿,皆可称之为美人。

  就连他平时身边的仆从都是千挑万挑,从能力最为突出者中挑得眉目最为出众者才行。

  不然带出去岂不是要丢秦小公子的人?

  所以秦子观欣赏地看着晏辞。

  不得不承认,看晏辞打香纂是相当赏心悦目的。

  他这大外甥的气质可比秦府那些花重金选进来的香师好太多了,带出去肯定不会丢他的面子。

  不仅不会丢面子,说不定还能在那些名门贵流中挣得一番面子。

  这打香纂又叫做印香或者拓香。

  寻常富贵些的人家一般会让家里的女儿和哥儿学习这项技能,但只是为了陶冶情操。

  但是市井香铺中的香师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将印香这门技术视为吃饭的手艺,在胥州众多香铺中,几乎都会养一批专门上门给主人家印香的香师。

  打香纂的步骤并不复杂,先在香炉里填上香灰,用香箸轻轻搅拌,再用香压将搅拌好的香灰一点点压实压平。

  压平之后,便取来香扫将香炉四壁上的香灰清扫干净,这时方才能将镂空花纹的器具印盖在香灰上,用香勺填满镂空处,移开模具,这香纂就算打完了。

  打香纂的时候需要聚精会神,需要香师专注在香纂之上,这样完成的香纂纹路精美,就像一盒艺术品。

  若是过程中马虎导致香纂成品不美观,让客人不满意,那就是香师水准不够,若是碰到一个人懂香的客人,更是马虎不得,否则会砸自己的招牌。

  但是香道本身却不是寻常人家有精力和财力赏玩的艺术。

  有钱的大户人家一般只愿意品香,在香气中观烟云袅袅。

  但是他们往往不愿意自己上手去做,所以一般会在府上养几个专门负责打香纂的香师。

  一到想闻香,或是有贵客上访的时候就把香师叫过来,看他们打上一下午香纂,而自己在香气里沏上一壶佳茗,与三五好友清谈半天光阴。

  但是更多家境一般的人家,通常会去香店里请香师来家里。

  主动上人家中打香纂的香师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手艺好的老手,再一种是漂亮的香娘或是俊秀的香师。

  第一种自然是技术过硬,全凭本事说话。

  但是这第二种就主打一个观赏性。

  把香师请来府上跪坐在那儿,主人家一边闻着香一边看着美人。

  香纂最后打得如何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身心愉悦,既品了香又养了眼,心情自然好,心情一好,下次就会继续点这漂亮的香师。

  于是时间一长,各家香铺会专门养一批长相不错的香师香娘。

  当然,若是不仅手艺好还长得俊,那简直就是抢手货。

  谁会拒绝一个年轻好看,还有本事的香师呢?

  大户人家争相与同阶层其他人家比较自家歌舞伎是否更漂亮,自家家仆是否更能干,这香师自然也算在其内。

  而这种香师一般会被富贵者网罗到府里,平时就在府里养着,一旦有好友或是贵客登门便叫出来,与其说是叫出来品香,倒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炫耀家产。

  所以胥州城内,这打香纂很快就发展成了一门行业。

  …

  秦家是胥州城最富有的人家之一,秦子观又是秦家最会享受的人之一,他一边执起茶盏,一边眯着眼看着晏辞。

  他这外甥可真是个宝贝。

  就他这姿色这手艺,要是自己,早就上门找个有财的夫人小姐打香纂去了,日入斗金不是梦,哪还用他这样成天费尽心思想着如何卖香品?

  但这话他可不敢跟晏辞说,万一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自己不得被骂死?

  秦子观于是放下茶盏,展开扇子轻轻摇了摇,微笑着给晏辞指一条“明路”:

  “大外甥,你以后就算穷的身无分文了也不要紧。去人府上打香纂,保证挣的盆满钵满。”

  晏辞正聚精会神弄着手里的香,闻言笑了一声,头也没抬:

  “请我打香纂可是很贵的。”

  晏辞这话却是没说错,他前世也只在家里自己打着玩,或者给祖父打打香纂,从来没给别人打过。

  但这不代表没人请他去打,相反有不少人或是想与他切磋一下技术,或是有别的什么想法,都邀请过他,但晏辞一次都没去过。

  而到了这个世界以后,白檀镇那种小地方,没人会花银子请人打香纂,晏辞也只能自娱自乐,想秀一手都没机会,所以他只在家里给顾笙打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除祖父和顾笙以外的人打香纂。

  不为什么,至少秦子观的品鉴能力晏辞还是认同的。

  等到将香灰表面一点点抚平,晏辞方才放下香著。

  那香炉中间隆起一个小小的丘包,悠悠的香气在热度熨烤下一丝丝弥漫开。

  晏辞从香筒中拿起羽尘将香炉外壁上沾染的香灰拂去。

  秦子观轻轻吸了一口气,用鼻子发出慵懒惬意的一声“嗯”,白玉折扇轻轻摇动:“不错,真不错。”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香?”

  晏辞眉目漆黑瞳光清亮,声音平稳带着那丝秦子观喜欢至极的自信:“不会让你丢人的香。”

  秦子观闻言哈哈大笑。

  ...

  二月春风江上来,水精波动碎楼台。

  胥州城内水门依次打开,来往的货船沿着流经城池的河道将货物源源不断从外面运输进来。

  河面上倒映着河岸两边高高低低的楼榭亭台,码头上,各色货船停靠在岸,接受着船舶司的清点备案。

  晏辞站在紧邻蕴墨街的河道旁边,看着纤夫拉绳卸货。

  晏辞本来也不是读书人,这蕴墨街他平时没什么机会去,但是顾笙偶尔去看他的表哥,于是晏辞会来接他,顺便到卓少游那里转一圈。

  卓少游的新家已经定下来,小书生一个人在胥州城无依无靠,也没有认识的人,看起来孤苦伶仃的。

  最主要单纯好骗,也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一路走到这儿的。不过既然他用心对待晏辞,晏辞也愿意用心待他。

  临近花朝节,蕴墨街一改往日的墨香书韵,许多店家在门口挂上了有关“十二花令游会花笺纸降价特卖”的幌子。

  “这十二花令游会又是什么?”

  卓少游兴致勃勃地与他道:“是诗会。”

  “小生跟同窗打听过,胥州城每年到花朝节都会举办一场诗会,大家都会在诗会上作跟花有关的诗。”

  晏辞明白了。

  胥州向来有“迎花神”的风俗,不过由于胥州很大,所以每个坊间都有不同的活动。

  就比如秦子观说的那个“琼花宴”应该就属于他那一类有钱人的活动,以晏辞理解的就是:大家一年一度拼爹炫富的时候到了。

  而这个什么“十二花令游会”一听就是文人骚客的活动,大家都是一没钱二没爹,穷读书的学子,那就只好拼自己。

  当然,像秦英那种有爹有钱还读书的除外。

  眼见卓少游一脸期待,还十分向往的模样。

  晏辞虽然对诗会没什么兴趣,但为了不扫他的兴,仍旧问道:“谁都可以去参加诗会吗?还是需要报名?”

  卓少游眼里兴奋不减:“据小生所知,书院的学子们一般都回去的,他们都是去诗会上论诗的。而且胥州城里不少喜好诗的人也回去。”

  “如果不去论诗,在旁边看热闹也不是不可以。”

  …

  “夫君。”

  看见晏辞站在蕴墨街口望着河面,顾笙带着惜容从他身后的蕴墨街走出来:“我们走吧。”

  顾笙的表哥依旧一副病弱的样子。

  虽然晏辞和魏迟的第一次见面不怎么愉快,但毕竟是顾笙的表哥,顾笙想来看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没有立场拒绝,所以他就在外面等着接顾笙回去。

  今日顾笙也是带着惜容去的,时间不长便出来了,开心地和晏辞说他表哥已经好了许多。

  晏辞边听边点头,到了马车旁,他习惯性地让顾笙扶着自己的胳膊上车。

  “对了。”顾笙临上车前突然道。

  “夫君,今天表哥让我跟你说,改天想邀请你去他家里一聚。

  晏辞闻言微微一愣,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邀请我?”

  他表哥不怕再过敏了?

  顾笙伸手挽住他,细细解释道:

  “表哥说上次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与你好好相识。又因为身子的原因没法主动上门,所以邀请我们过去。”

  “…”

  晏辞完全没想到会自己会被魏迟邀请,毕竟自己上次差点成为害他过去的“罪魁祸首”。

  他暗自忖度:既然是他表哥主动邀请,他又是顾笙的亲戚,自己反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