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让”,而不是“想让”。

  在说这话时,陈昂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辞。

  眼前这昔日的纨绔,被赶出门后的这段时间,身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比以前在晏家更像个公子了。

  与以往整日买醉,终日萎靡不振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也不知是最近有什么奇遇,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

  晏辞就好像没感受到陈昂打量着他的目光。

  他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又安静地点头,面上一副既乖巧又顺从的样子。

  “好啊。”他听到这个要求时,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许久没见爹了,我也很想他。”

  陈昂听了他的回答,眉头微微一蹙。

  临来之前老爷便吩咐他,让他以“思子”的名义把晏辞带过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老爷还加了一个听起来很诡异的命令。

  即使到现在,陈昂一想起那句话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直到此时,他也没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

  然而晏辞比他想象的还要配合,他拉住一旁脸上有点白的顾笙。

  这哥儿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听到晏老爷让晏辞过去的时候,有点不安地动了动。

  陈昂心想,少夫郎以前就瘦瘦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跟着晏辞几月不见,似乎还胖了?

  晏辞指了指屋里:

  “稍等一下陈叔,我跟夫郎交代一声,马上就来。”

  他拉着顾笙回了屋。

  转头关上门。

  门一关上,顾笙攥住晏辞的袖子,他不安地透过微敞的木窗看了看外面,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咬着唇道:

  “...夫君要去吗?”

  晏辞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自从他知道晏老爷调查他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尽可能用轻松平静的语气说:

  “我去看看我...爹找我什么事,晚上可能不回来吃了。”

  顾笙握紧他的手。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想做什么又不知怎么做,最后下定决心,坚定地道:

  “我陪你一起去。”

  晏辞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有点诧异,没想到顾笙会这样说。

  吃惊过后,他发现顾笙的小脸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

  晏辞:“...”

  他捏了捏顾笙的脸:

  “你去干嘛?我去见我爹,又不是去送...”

  “死”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只能说,现在他就好像去赴一场前路不明的鸿门宴:

  若是谈好了,虚惊一场,若是谈崩了...

  “没事。”

  他笑着刮了一下顾笙的鼻子。

  “我能处理好。”

  顾笙倔强地看着他,第一次如此坚定自己的选择,不管晏辞怎么说,就是不肯松口。

  晏辞无奈将他抱在怀里,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在家等我。”

  晏辞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晚上一定回来。”

  顾笙在他怀里一直摇头,用手抓着晏辞的袖子,抬起头时眼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

  不知为何,他又无端联想到那个诡异而又可怕的梦。

  晏辞不想这个时候看到顾笙哭。

  “相信我。”晏辞用力握着他的肩,正色道。

  顾笙抬头看着他,眼尾发红,眼泪在眼里打转,最终没有掉下来。

  他张着嘴,想要说很多话,却汇成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骨,上下不得。

  最终他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做好晚饭,你回来吃。”

  晏辞揉了揉他的脸,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他转身从一旁的墙上取下斗篷。

  临出门时,脚下微顿,却没再回头,径直出了门。

  ...

  晏家那辆两匹黑马拉着的乌木马车就守在门口。

  晏辞看了看马车前面坐着的车夫。

  和白日里那个有些瘦的不同,这个车夫身形高大并且壮实,看着就不像个车夫。

  晏辞走上来的时候,那车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身旁还有一个替他把门拉开,并且长着一脸横肉,手臂上肌肉都要从衣服里鼓出来的“小厮”。

  所有人都沉默着,包括身后那个一直打量着他的老管家。

  “...”

  晏辞觉得自己不像是被请回家的,更像是被押回家的。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直接钻进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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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尸还魂?”

  陈昂有点诧异地低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

  他不解地看向家主,一向从来不信什么神鬼的人为何会说出这四个字?

  晏昌脸上看不出表情。

  如若不是他握着拐杖的手鼓起的青筋,和他有些颤抖的胡须,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他现在几乎压抑不住的情绪。

  陈昂疑惑地将目光转移到桌子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沉吟许久道:

  “可是大公子最近变化太大,让老爷觉得诧异?”

  “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是穷酸书生写成话本编着玩的,实在不足以为信。”

  “老爷还是应该差人再调查...”

  晏昌没有理会他的话。

  沉默半晌后,他慢慢开口:

  “你去把他带来。”

  陈昂微微吃惊。

  他没明白为什么自家老爷突然让公子回来,毕竟当时老爷将公子赶出门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虽说这几个月老爷就当公子蒸发了一般,从来不过问。

  然后就在这几日,老爷对公子的态度突然转变。

  突然开始查公子的行踪不说,还派人打听这几个月公子的所作所为。

  他犹豫着开口:

  “可是之前老爷将公子赶出门,如今再让他回来,会不会...?”

  晏昌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想继续往下说的话。

  事已至此,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晏辞”已经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长子——

  即使他不愿承认,可无论品性胆识才智,还是其他什么,都比不过如今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更不用说那些就连他都没听说过的香方。

  一个人无论有什么经历,都不可能短短几月变成这样。

  他作为晏辞的父亲,是看着他长大,虽然晏辞最终没有长成他希望的样子,还经常将他气得半死。

  然而不管晏辞多懦弱,多无能,多令他失望——

  终究是他的孩子。

  ...

  “找个机会,把他带来。”

  晏昌沉默半晌,收尽所有心绪,终于下定决心,再一次开口。

  陈昂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又听晏昌慢慢道:

  “如果他够聪明,他会听你的。”

  陈昂不知晏昌此话何意,大公子以往一直很怕老爷,怎么敢违逆老爷的命令呢?

  但还是试探着问:“如果他不来呢?”

  晏昌握着拐杖的手颤动着。

  他无法接受长子的身体,被一个是不是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占据着。他该怎么处理这个不知是什么,不知从哪来的“东西”?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晏昌迫切想知道的一点。

  晏辞死了,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出现时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晏辞死之后,还魂到他身上;

  第二种是晏辞死之前,正是那个东西杀了他,占据了他的身体。

  ...

  晏昌沉默许久,久到陈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正想告退。

  他抬起头。

  他那双经历过岁月沧桑的眼里,没有失去儿子的悲痛,也没有对未知的迷茫,也不再有任何犹豫,说出的话让陈昂心惊胆战:

  “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他带来。”

  “活的——”

  “或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