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一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大伙儿就惊喜地冲了上去,将他团团围住,对着他又搓又揉,张婉婉见到九王平安无事,松了口气,又惊又喜,扶着侍女的手臂差点晕了过去。

  大家因为过于高兴,一时间都忘了狄相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狄相最终还是靠着自己的实力从火海里跑了出来,没有人能在大火里滚过一遭后,还能保持优雅淡定的,他出来的时候,浑身黑漆漆的,就剩下一双眼睛,依稀可以分辨出这个黑猴子是谁。

  李漠向看到了狄相的样子,很是焦急,他很怕狄含以后的肤色永远是这种焦炭色,毕竟日后他发病还是要狄含侍寝的,变丑了可不行。

  李漠向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湿手帕,走过去关切地在他脸上擦了擦,眼见灰泥儿簌簌往下掉,露出原本的皮肤,他这才放下心来: “伤到了哪里没有?”

  狄含推开他,弯腰吐了一口血沫: “被砸了一下,没事。”

  李漠向欣慰道: “脸没事儿就好。”

  狄含: “……”

  张婉婉正在查看李珍的伤势,听到了李漠向的混话,蹙眉道: “皇上!”她转头对内侍道: “太医来了么,催促着些!”

  大火终于被熄灭了,张婉婉的火气却是越烧越旺,她站起来,一改往日温吞的性子,眼神一扫,开始一个个训斥: “御前侍卫统领何在?青天白日,你们究竟是如何巡逻的,竟能让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放火!养你们这些只是白饭的废物还不如养几条狗。”

  “内务府的值班内侍,哀家看你们身上缺了不止是一样东西啊,全是些行将就木的烂桩子!”

  “在其位不司其职,全是些心狠手辣养不熟的白眼狼儿,这火早晚烧到你们身上!别以为你出息了,哀家就会怕你,那雀鸟儿的翅膀长得再硬,他也只是雀鸟儿!”

  “狄相!”她一声怒吼,吓得所有人一哆嗦,李漠向都默默退后了一步,生怕这余火波及到他身上。

  狄含躲也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一步,垂首: “太后,幸亏九王没事…”

  张婉婉冷笑道: “你可以不顾哀家死活,但九王是皇室血脉,他年纪又小毫无自保之力,你任凭他身边危机重重,却从不放在心上,可还真是能狠下心肠!你难道忘记了,你小时候,哀家是怎样照顾你的吗?”

  保护九王的事儿怎么着也轮不到该狄含操心,多的是人要为九王负责,但宰相可插手不上后宫的事儿,再说了,狄含刚冲进大火里救人,万万轮不到他挨骂。

  这顿无名邪火就是指桑骂槐,看似在训斥狄含,其实在训斥李漠向。

  张婉婉今日是彻底被吓懵了,平日里藏起的刀锋尽数展露,跟换了个人似的,越骂越上头,在场的人脸一个比一个绿,吓得大气不敢喘。

  李漠向很感激狄含肯耐下心帮他挨骂,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然后他以寻找凶手为名,坐着步辇,溜走了。

  张婉婉眼见狄含不说话,她这火儿是发泄得万分不痛快,挥手让狄含赶紧走。

  狄含脸色不太好,规矩地作揖行礼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李漠向听说狄含回去以后因为肩膀被砸伤,伤口感染,开始发高烧,人已经卧床不起了,饭也吃不了,水也喝不下,十分可怜。

  李漠向要是个人,他一定很愧疚。

  如果他是哀帝,他一定火急火燎地去看望狄含,并且自责到无以复加。

  可惜他已经不是哀帝了,他连人都不是。

  以前他还会和狄含假意温存,现在他连装都懒得装。

  可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不完善,受伤生病很要人命,发烧而一命呜呼的人数不胜数,身体孱弱的王孙贵族感染个风寒都能要命,李漠向不想让狄含死,他活着,远比死了更好。

  李漠向好心肠地派了太医去照顾狄含,尤其是要太医好好治疗狄含肩膀上的伤,最好不要留下伤疤。

  之后又给他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慰问信,让他好好养病,赶紧回来上班,如果实在上不了班,把公务放到家里也行。

  至于太后那里,情况也并不妙,清宁殿失火让她心里郁郁寡欢,寿辰都不愿再过,李漠向要让她搬到福寿殿去,她也倔强得不肯去,说清宁殿主殿未损毁,将就着也能住下去,让皇帝赶紧找凶手。

  查找放火的凶手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凶手很不专业,他留下了太多的罪证。

  凶手是云奚,他在祁玉给他送饭之后,在防守不严密的武器库偷了硝石与点火工具,直接跑到清宁殿放火,没有考虑最佳放火时间,也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更像是一种同归于尽。

  李漠向偏不如他意,就在云奚梗着脖子等死时,又被皇帝叫到了含露殿去问话。

  此时天色已晚,李漠向穿着睡袍坐在软榻上洗脚,他一点都没有把云奚当外人,很大方地让云奚站在他旁边,观摩皇帝洗脚。

  云奚过惯了苦日子,即使跟着云宦舟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以他贫瘠的想象力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洗个脚都需要四五个人服侍。

  昏君果然是昏君。

  但他观赏了一会儿后,后才发现,皇帝的洗脚盆里居然都是药材。

  宫人们手里的托盘上也都是药罐子,掀开盖儿,浓郁苦涩的药汁味儿,光闻着就受不了,喝下去估计能把隔夜饭呕出来。

  云奚很怕吃苦,他看皇帝一勺一勺地被喂着喝那些恶心的苦药,他心里就诡异地快乐了不少。

  云奚等得差点打瞌睡,宫人们终于尽数散去后,李漠向开口: “说吧,为什么要烧清宁殿。”他的声音比上次要低沉了很多,中气不足,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云奚硬邦邦道: “我不想活了,死之前想要为族人做点什么,也不枉我进宫受罪一趟。”

  李漠向忍不住笑道: “怪不得你哥哥放弃你这颗棋子,你这么愚蠢,确实不堪重用。换做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只给自己添麻烦的人。”

  云奚脸立刻就红了,他咬牙: “我不愚蠢。”

  李漠向沉默了一会儿后道: “哦?”

  云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皇帝套了他的话,他连忙想要解释什么,被李漠向制止: “行了,戏演够了,朕都没什么耐性了,从今日起,你的身边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三个侍卫,你再没有任何机会去做一些你不该去做的事情。”

  云奚: “陛下杀了我吧。”

  李漠向道: “你身上既有蛊毒,何须我去杀你,你本来就时日无多了,对吗?”

  云奚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知道。”

  李漠向叹气: “朕不知道,朕只是猜的,没想到你又急着自爆了,你的应对能力比你哥哥实在是差太远,朕若是云宦舟,应该先把你毒哑才是。”

  云奚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你既然已经笃定云宦舟也是暗探,你为何还要试探我,你直接动手杀人就是!为何要折磨我!”

  李漠向笑道: “朕喜欢放长线钓大鱼,杀了云宦舟又有什么意思,除掉赤勒浑才是正经事。”

  云奚额头上的青筋爆起,皇帝修长白皙的脖子就在眼前,他只要冲上去狠狠一掐,就能让大衍响起丧钟。

  可是他知道,皇帝身边看似无人,那帘子背后的人影儿,房梁上的轻响,都是他的守卫,自己根本近不得皇帝身。

  李漠向道: “你放心,朕目前绝对没有杀云宦舟的打算,朕有点喜欢他,朕会将他留到最后才杀。”

  云奚闭上了眼睛。

  李漠向用虚弱的声音道: “云奚,你的长相是纯粹的中原人,身上应该半分赤勒浑的血脉都没有,效忠赤勒浑更是无稽之谈,你要效忠的只是云宦舟一人而已,但他三番两次要你死,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现在不明白,你以后总会懂的。”

  他拍了拍手,一个侍卫立刻从暗处走了出来,李漠向道: “云奚身上中了蛊毒,给他治,朕要他活着。”

  云奚被带下去后,李漠向整个人摊到在软榻上。

  浑身的焦躁难安又一次来袭,这病很奇怪,要么疼死,要么就无知无觉,后一种感觉更可怕,那个难受劲儿就像是被包裹在软软的棉花里,痛苦得想要撞墙。

  这本就是种精神折磨,是曾经留下的心理创伤,李漠向向能忍,就算是把他碾碎,他都能忍。

  但哀帝忍不了,他的身体吃不消。

  李漠向想要找狄含,然而狄含发烧至今卧床不起,可能连意识都模糊了,这个时候还要让人家来侍寝,实在是丧尽天良,不是明君所为。

  李漠向又想,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狄含一个美人,明君守则里从来没有说过皇帝不可以有后宫佳丽三千的。

  他决定今晚翻个牌子。

  可是他妈的根本没有牌子。

  他想到了云宦舟。

  李漠向坐在龙床上等了一会儿后,云宦舟匆匆赶来,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长衫,衣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见鬼地让他的气质更加出尘绝伦,他的身上甚至还带着夜晚松露的清香,让人闻了身心俱轻。

  云宦舟不敢到龙床前来,李漠向就逼他走过来,他的手放在云宦舟柔软的脖子上,确定了他身上是半点武功都没有。

  李漠向想到云宦舟平日里那副清高的样子,此刻被召到龙床前来,一定会誓死抵抗,才不辱没他文人风骨。

  可是,李漠向实在是太小瞧了云宦舟。

  当李漠向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时,云宦舟的眼神竟然十分炽热,炽热里又带着无尽的顺从,那是情愿死在皇帝手里也不反抗的乖巧。

  云宦舟真是个蛇蝎美人,斯文败类,漠视人命,玩弄他的感情也不会有任何负罪感。

  李漠向的手又伸到了他衣领上的绑带,刚解开,他的手又顿住,无论如何也再无法继续下去。

  因为他看着云宦舟的眼睛,穿透了他,又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看到了那人牵着自己的手在雪地里散步,扶着自己的肩膀在树上捉鸟蛋,和他一起淋雨生病,看那人替自己受罚挨打时,扑上去保护他。

  他很少回忆起这样温馨的画面。

  很久以后,李漠向缓缓将手松开,笑道: “爱卿,朕叫你来,其实是想和你谈论古经。”他挥了挥手,不一会儿,宫女们就抱着一摞摞的书卷哗啦啦地摆在地上。

  李漠向正色道: “老师,我们开始学习吧!”

  学习使人痛苦,能有效对抗无觉症,他实在是个天才。

  云宦舟被折腾到半夜,夜色阑珊时,他已经什么心思都没了,困得能随时摔倒在地上,李漠向放他回去时,他眼睛里都是“终于可以睡觉了”的激动的泪花。

  在他临走前,李漠向拍着他的肩膀: “爱卿,快五更了,别回去换衣服了,直接跟朕去上朝吧。”

  云宦舟脸上温顺的表情差点绷不住,最后还是忍辱负重地咽下了这口气。

  论勤奋,没有人能比得上皇帝,他一晚上没睡,白天还硬撑着上朝看奏折,熬到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勤奋之余,还会抽空问上一句: “狄相还没有好吗?他连信也不能回吗?”

  “怕是不能,陛下,狄相已经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