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翌事后又问了谢危楼很久,谢危楼总是要他自己想。
他恨得谢危楼牙痒。不过这人亲也亲过了,关系也捅破了半层窗户纸,他生谢危楼的气,也不过是和对方斗一会儿嘴。
蓬莱这天很快也就到了,凌翌却坐在镜子面前,很久没有动静。他托着下巴,抬着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凌翌外袍也不穿了,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比划两下,目光在镜子前瞟了好几眼。
从前他用刀很勤快,也经常在应天学府跑来跑去,身子骨健硕,臂膀腰腹摸上去都很结实,足能够和谢危楼的重剑对招。
可是现在,他发现,最近自己腰封有些紧了。
这下他想在蓬莱吃一顿碧螺老鸭汤的心情都没有了。
楼阁外,扶生剑停在屋外,谢危楼从剑上飞身落下,踏足在地上,他身上穿了件墨黑色的道袍,发冠全然束起,不过好像是为了陪衬凌翌的打扮,他难得用了半束的样式,挽了发髻。扶生剑收在谢危楼腰上,落在地上成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谢危楼朝门内看去,一眼就撞见了凌翌从地上捞起衣服,遮住了自己的前襟,他低垂着眉,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凌翌衣服也没穿,落了满地。
鹅黄色的外衫。
折在一起的金丝发带。
地上还有件内衫。
“怎么了?”
谢危楼从地上拾起了这些衣服,朝凌翌看了会儿,把凌翌几乎赤条条的样子收入眼底。
凌翌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铁着脸,走到谢危楼面前道:“谢危楼,往后这里的吃食不能这么好了。我一天最多吃三顿,白日要得多出去走走,走不行,要跑,我还得练你的剑。”
谢危楼难得坐正了,好整以暇地看着镜子前的人,又低头理了理凌翌的衣服,道:“我瞧着挺好。”
凌翌恼道:“好什么啊!”
谢危楼目光微微扫下去:“你也嫌一天吃五顿多了?”
凌翌扯了扯嘴角。
谢危楼递去了手里的衣服:“换上。”
凌翌接过了谢危楼手里的衣服,失语地对着镜子照了两圈。但他怎么瞧都不顺眼,恨不得把衣服拆了。
谢危楼抬眸扫了两眼,起身走了过去。
凌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磨磨叽叽,心事横在心口,让他觉得放不下。烦躁之余,他腰上忽然多了双手,渐渐环紧了他,那双手的臂膀用力,指节扣过他的腰身,正好是一臂的宽度。
“之前我总觉得你该多吃点。眼下倒是差不多。”谢危楼又道,“摸着不至于就剩下一把骨头了。”
凌翌一下子觉得腰上的位置热了,他背后靠着谢危楼,正好是从后往前被抱紧的姿势。
这点距离听下来的嗓音很沉,好像就在耳边。
谢危楼松开抱住凌翌的手,对他比划了一下,点在自己大臂处:“差不多到这个位置。等从蓬莱回来,我们再看看到了多少。”
凌翌脑子内都混沌了,他不太讲得出话,谢危楼的做法很是聪明,这一下子就让他没再想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是谢危楼惯出来的。
凌翌干脆又道:“既是你记得了我的,我也想记得你的。”
谢危楼低眉,瞥了眼凌翌伸过来的手。
凌翌得了许可,抬起臂膀,也在谢危楼腰上揽了一圈。臂弯揽紧时,他只感觉要了谢危楼紧实的腰腹,好像甲胄一样贴在身上。
换做以前,他和谢危楼谁练得更好些?
凌翌一时没想到松开,又听到谢危楼道:“抱够了?没够你想一直抱着去蓬莱也不是不行。”
凌翌赶紧松了手:“这多招摇。谢危楼,再这样聊下去,我们去蓬莱非迟了不可。”
谢危楼:“我既然能等你,时间自然不会不够。”
谢危楼御驶扶生剑速度极快,凌翌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每一次还是会被扶生剑的灵流惊艳到,他是修士,自然也会喜欢极强悍的神武,自然也会欣赏修士的能力。
谢危楼说不迟到,还真是不迟到。
扶生剑一路破风,驱使到学府楼阁,还给他们留足了一刻钟的时间。
凌翌本还想用原来的面目示人,想了想,万一他这样又把白玉京搅得流言纷纷,可是他这样的人在修真界一晃,这身份也犯不着别人再去猜了。
凌翌想了一会儿,还是用谢危楼给他的面具遮住了面容。这面具遮住一半脸,怪是风骚的,怎么看都像他这个人很高调。
谢危楼扫了凌翌一眼,抬手,拾下了凌翌面上的东西:“往后都别戴了。”
凌翌露出半张脸,对谢危楼笑了笑,眨了下眼:“谢首尊都这么说了,我就真不戴了。”
谢危楼带着凌翌才下扶生剑,长廊前站满了修士。
那些人年纪尚轻,无法直接认出凌翌是谁。他们大概都听过修真界的传闻,看向谢危楼时,眼底满是诧异。
谢危楼向下扫了眼,淡道:“不得无礼。”
修士们朝凌翌行了一礼。
这礼看得凌翌奇怪,他既不喜欢,也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
凌翌也朝下行了一礼,接着,他站在谢危楼身侧道:“危危楼,我们进去吧。”
谢危楼颔首,和他并肩一起去了应天学府主殿阁内。
长廊上,附近水流潺潺,楼阁附近水汽氤氲,栽满松树。凌翌把这处地方与自己的印象比较了会儿。
这地方从来没变过,他以前觉得很高、很远的景象铺展在眼前,现在怎么看好像都有点低矮,也好像变得寻常了起来。
书上说,蓬莱岛在海上,凌翌从前都没机会上去过,据说能上去的修士也不能到岛屿的最中央,又说这岛屿中间建造了处海上楼阁,别有洞天。
谢危楼没抬头,他听到了阁内的动静,低头仍然书写着:“看我做什么?”
凌翌趴在床头,他支起胳膊,撑在下巴上,头发都披散在床榻上,蜿蜒了满床。
楼阁内光照从窗柩内打了进来,流淌在宽敞的床前。
凌翌对上谢危楼视线时,对着谢危楼笑了一下,接着他又翻过身,卧在床上,口吻认真道:“看我的人。”
谢危楼哑然,他写字停顿了会儿,想再继续写下去,他转了转手腕,缓了好久,才继续写下去。
凌翌翻了个身,他身上只穿着寝衣,松松从床头把外袍披了,裹在身上。
走到了谢危楼跟前,凌翌坐了下来,头发垂在了桌前,低头时,那双眸子明亮得像是落了日光:“都看你写一个早上了,忙也不带见缝插针的。”
谢危楼抬头,目光落在凌翌眉眼间,看了很久,颦眉问:“你从前在沧州的时候,不用批宗卷?”
这句话像是唤醒了凌翌很久前的记忆。
凌翌颇为苦恼地应了声:“批。”
谢危楼落笔后,却留了分神,反问道:“你当时是如何的?”
凌翌道:“一开始我也不想批的,后来下九界的人越来越多,这人都要计个数,不就像搞出个户部,后来多了街坊,我不得安排些人手去管。这一管还不得了,下九界不讲道理的人太多,我还得定规矩,白日批完了东西,夜里还要看昨天批复的卷宗。”
凌翌凑在谢危楼身前,放轻声音道:“不过后来我想办法找了些帮手,一起帮我看卷宗。下九界的人心思恪纯,做事情就是做事情,换个说法,我其实更喜欢现在沧州的人。”
谢危楼:“你过去倒是过得比我好。”
凌翌低头笑了:“不管过去好不好,我现在只要看谢首尊忙活就好。”
话落,凌翌对着谢危楼笑了又笑,坐在谢危楼对面,重新翻开了话本,可这回,他没怎么看得进去。
年少时,凌翌曾想过,他要成为修真界闻名的人物,能凭一己之力,重振一门。后来,他的确做到了,他护的地界是沧州,也不管白玉京的人对他怎么评价,他无愧于心,无愧于凌家。
谢危楼在年少时就想成为修真界最高位上的人。
葛先生给他取的字——重光,就是要他承继前人的功业德行。
别人取字要么就是遵从本名,要么就是师长赐字,谢危楼的字太过于沉重,所以在他最早认识谢危楼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谢危楼舒朗地笑过。
墨泽出身的少年少女都有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沉稳。
所以凌翌很不喜欢叫谢危楼的字,他喜欢叫谢危楼,危危楼,喜欢看谢危楼和他斗嘴、怄气的样子。
如今,谢危楼触到了年少时看似遥不可及的梦。
只是凌翌不知道,从前那个少年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他要案牍劳形如此,永远都是孤身一人在高阁。
凌翌到底怕影响了谢危楼。
临到他走时,谢危楼却把一件东西抛了过去:“带上它,上船时,我来接你。”
修士都有刀剑。
刀剑会成为本命剑,刀陪了他一生,也看过了他的一生。
哪怕这些时日过得再松散,凌翌碰到了那把刀如同变了一个人,一如军中平日军痞松散惯了,上了疆场那就是讲究生死的地方。
凌翌触摸过刀鞘上的象牙纹,伸出手,一点点碰过刀身上的镂空,那些曾经或沾染过血迹,砍过骨肉的纹路像被谁细细擦拭过,刀身焕然如新。
无悔刀。
百年之后,这把刀居然还能入手。
他忽然把这把刀抱在了怀里,像抱住了曾经很多的东西,抬头再看向谢危楼,嘴角的笑意就变了另一番味道。
凌翌:“谢危楼,你居然替我收着?”
谢危楼目光淡淡扫了两下:“无悔不是很听我话,它像你。”
----
不好意思诸位,更新来迟了,这两日一直在通宵加班,把更新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