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二十九,天寒地冻,庭中积雪皑皑。

  俞安盘腿坐在暖塌上,手里捏着针线,机械地做着颗颗的新衣服,眼神空洞,心绪不知飘在何处。

  屋外传来一声声脚踏破碎冰的声音,没一会儿,门口乍开一声清亮的小嗓音。

  “阿爹!鱼鱼~钓鱼鱼!”

  院子里池塘应财春季投放了很多鱼苗,到现在长大了不少,平日里都有专人喂养,豢养惯了的鱼,基本见到鱼饵就咬,小家伙钓过一次后变上瘾了。

  应财刚把颗颗放在地上,颗颗就迫不及待地迈着小短腿就往俞安的方向奔去,拽着俞安垂下来的衣摆奋力地想爬上暖塌。

  俞安回神放下手中的针线,弯腰一把抱起颗颗搂在怀里,用手暖着颗颗微凉的脸蛋,温柔道,“可不能再钓鱼了,你爹爹已经连续吃了四天的鱼羹,今日再吃,他受不住。”

  实则是他自已受不住了,本来鲜白的鱼汤在冬日喝上一碗最是暖身,可怪就怪应有初老不正经。

  不知道应有初在哪里听说的,这鱼汤是要给刚出月子的妇人喝,最滋补又最催奶。

  应有初现在的爱好就成了白日里积极地给俞安盛鱼汤,夜里动手动脚又动嘴,还要在他耳边说着孟浪话,羞得俞安小脸通红。

  反正今天是不能再吃鱼了。

  心事重重的俞安被颗颗这么一打岔,脸上又重新露出笑容来。

  应财知道俞安最近在封店的事烦心,“难得今日天气好,不如带着颗颗去集市上置办些年货,顺便透透气,算下来,他也有十来天没出门了。”

  颗颗听见关键词“出门”,唰的一下眼睛亮起来。

  俞安转头看向窗外,天光大亮,有金黄的阳光透过窗纸撒进室内,的确是难得的好天气。

  “相公一大早就被传召入宫,现下已过午时还未归家,爹,您带着颗颗去吧,我在家等他。”

  应财本就是想让俞安出门散散心,于是给了颗颗一个眼神,颗颗在他尿都控制不住的年纪,居然领会了应财眼神,立马开始撒娇模式。

  俞安拗不过,只得起身更衣。

  皇宫大殿内。

  殿内一片寂静,燃烧中的火炭时不时发出细微的爆破声,老皇帝身着一件单薄的道袍,空大的道袍显得老皇帝消瘦了许多,他一动不动的正坐在龙椅上,眼睛微闭,似在沉思又似在打坐。

  自打年迈的内阁首辅告老还乡后,就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底下的臣子个个垂眸不语,不知在心里打什么主意。

  殿内起码置了二十来个火盆,温度和外面天差地别,应有初背后就有个火盆,烤得他昏昏欲睡。

  他垂头无声的打了个哈欠,阖上眼皮打算微眯一会儿。一旁的陆景时见应有初许久未动,悄悄拐了他一下。

  吃了一拐子的应有初瞬间清醒,偏头对上陆景时略带审视的目光,撇了撇嘴轻轻点头表示不再睡了。

  “今日众爱卿就在殿内好好辨一辨,若找不到这六百万两的亏空在何处,”老皇帝睁眼,睥睨着众人,“你们既不配位,那就别干了。”

  各部皆是底着头颅,悄悄和同僚交换着眼神,只有应有初垂着脑袋抠手。

  反正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自从被小人参了一本在老皇帝面前哭诉后,他造船所需的开支都是从司礼监出的,也是从老皇帝哪儿走的账。

  谁要是敢把亏空的银钱算在他头上,也等同于把锅甩在老皇帝身上,他相信没人会不怕死的找他麻烦。

  “启禀陛下,今年丝绸的产量远超去年,与邻国贸易所得一千五百万两,补上去年的亏空,还剩下二百多万两,皆上缴给户部了,至于为何最后还亏空六百万两,陛下该好好问问户部,钱都用在了何处。”

  礼部尚书首当其冲,将矛头对准了户部。

  户部尚书还未开口辩解,一旁的户部右侍郎就按耐不住直言道,“各部的开支都结算清楚了,各部的票拟都在我们这儿过了目,去年各部都拟出了预支银两,可到头来,各部还是都超支几百万两,王大人,您问我们用在何处,我还想问问你,礼部超支的三百万两用在什么地方了!”

  礼部的王大人被他气得面色铁青,“竖子!你……”

  王大人想到老皇帝还在没敢继续骂,转头撩袍跪地喊冤,“陛下,礼部的每一笔开支皆有明细,今年年初到年末各种祭祀、封赏大典等等都记录在册,臣已经呈给陛下了,陛下可随时过目。”

  “不过是今年祭祀多了些,加上三年一次万国朝拜,所以超出一点预算,何以让户部如此紧抓不放。”

  今年老皇帝频繁举办的祭祀,平均算下来,基本半个月就举办一次。每次祭祀就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更不要说还有准备祭祀用的牲口等等,一次祭祀就要花销成千上万的银钱。

  王大人一番话听似在反驳户部,实则是想告诉老皇帝,今年礼部花的银钱都是为你服务的。

  老皇帝闻言果然摆摆手,“礼部拟出的册子朕看过了,没什么问题,”老皇帝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帝王绿扳指继续道,“方才户部是何人在说话,朕瞧着面生。”

  户部右侍郎是三皇子母家的亲戚,外放为官三年,今年刚回京就进了肥水最多的户部。

  今年老皇帝上朝的次数大大减少,觉得他面生也很自然。

  户部侍郎利索地跪地回话,“启禀陛下,微臣曾在浙州任职知府一职,今年任期满了应召回京,现在户部任右侍郎一职。”

  老皇帝侧头打量着他,“可是林侯家的小子?”

  林大人抱拳回道,“正是下官。”

  “你方才说,各部都超过几百万两,你展开说说。”老皇帝指了指林大人。

  “是,陛下。”林大人声音洪亮,一脸刚正不阿的细数各部的超支情况。

  应有初侧眼瞧着林大人的模样,心道不愧是桓王战队的人,句句不提姬景璃和九殿下,但是字字都在针对姬景璃和九殿下的人。

  特别是刑部,被林大人说哑口无言。

  “依林大人所言,各部超支的银两是有人居心不良,中饱私囊?独独户部上下清廉?”严老终于开口。

  “陛下,万物皆有变化,天灾人祸岂是常人所能预料的,好比今年北方大旱,百姓苦不堪言,朝廷赈灾一百万两,平阳县平乱,前前后后耗资几千两,诸如此类,故而超支一些实属正常。”

  “今年各项税收盈余一共一千五百万两,光内务府就支出七百万两,比往年多了足足两倍,老臣还望陛下整肃六宫,切莫助长奢靡之风。”

  严老此言一出,原本吵闹的大殿倏然安静下来,应有初吃惊的望着严老对着老皇帝贴脸开大。

  不想活了?

  老皇帝为了炼丹,在后宫养了一大群童女,自然管百多号童女的衣食住行,光是新建一所专门供童女住的宫殿就耗资不小,更别说每日还要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们,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老皇帝听出严老此意,脸色倏地冷下来,寒光乍现,“朕后宫之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严大人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老皇帝一发怒,所有人忙不迭地跪地,严老伏在地上,额头抵在手背,只觉心如死灰。

  老皇帝年轻之时征战四方,收复疆土,登上皇位后,励精图治,废旧制推新政,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严老同一众元老大臣都觉得当初辅佐上了一位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谁知,老皇帝到了晚年一心求道,迷信方士,不问朝政,权力外放导致朝廷中滋生出大一群蛀虫,贪污受贿,吞没军饷,克扣百姓等等。

  起初他会同几位内阁大臣规劝陛下,皇帝有所收敛,到了现在,当年一起辅佐皇帝上位的臣子在近几年死的死,退的退。

  皇帝的行事作风越发霸道,如今朝中仅剩他一人,独木难支。

  要不了多久,他也该退了。

  林大人偷偷抬头瞥了瞥皇帝的脸色,大胆道,“严学士为何如此熟悉后宫之事?这么清楚后宫一年的吃穿用度,敢问严学士是从何而知的?”

  林大人步步紧逼。

  林大人一番不怀好意的言论对一向清高的严老就是巨大的侮辱,严老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手指颤颤巍巍指着林大人骂,“无耻小儿!你胆敢……”

  “陛下,严学士僭越皇权,恐有勾结后宫的嫌疑,望陛下明察!”林大人拔高声量叩头道。

  老皇帝冷漠的望着地上的严老,对着一旁的总管太监说,“把严学士拉下去,在查明此事之前便不用上朝理政,在府上好好呆着吧。”

  总管太监使了个眼神,两个小太监快速上前架起严老退出大殿。

  应有初看着严老被拖出殿外时还在大声喊着警醒老皇帝的话语,不禁眼底一热。像严老这样忠心为国的人却落得这个下场,不知要寒了多少学子的心。

  严老于他有恩,应有初思量再三,还是开口求情道,“陛下,严学士虽有言语不当之处,可看在他多年兢兢业业的份儿上……”

  应有初话还没说完,老皇帝打断他,“应卿多虑了,朕不过是让他回府休养一段时间罢了。”

  说是休养,但在场的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知道严老现在不仅停职查办,还被幽禁在府邸。

  严老不过是说了实话,就被老皇帝火速又草率的处理了,老皇帝一意孤行,容不得旁人的半点质疑。

  应有初抿唇不再求情,他知道,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