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上)

  外面的纷乱完全影响不到离临丹阙不远的蝶谷,这里依旧清幽,空气中弥漫着清浅药香。

  临丹阙主裹着面具黑袍,正站在高台上熬煮一大锅草药汁。

  察觉到有人走近时,他半侧过头,不带情绪的眸光看过去,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这锅药再有一刻钟就熬好了。”

  声音像是刻意做了处理,男女莫辨。

  可是语气里轻微的细节是改变不的,哪里上扬几分,哪里拖长了尾调,妙手一听便知。

  寥寥几招,他将人反扣双手,掀掉了面具。

  底下露出一张平静的脸。

  祝清安开口,如同以往跟他打了个再寻常不过的招呼: “师兄,好久不见。”

  妙手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 “为什么要帮他。”

  祝清安依旧沉着冷静: “师兄,你看这天下诸多纷争皆因欲念而起。人有欲念,必起冲突,冲突一起,难免死伤。”

  “可是欲壑难填,所以北昭仙君宋含章能在南海利用万生镜蛊惑人心,因为旧的愿望被满足了,新的愿望又冒出来。人的欲念永远没有尽头。”

  “所以你就要他们都变成活死人,彻底没有欲念?”

  祝清安面露欣喜, “是啊,师兄,我就知道你能明白我……”

  “荒谬!”妙手太阳穴突突跳动,怒道: “师门祖训,要你不贪身外之财,只谋救人之事,你就是这样救人的?”

  祝清安极其认真地反驳, “师兄,我是在救人啊,一场战争要死多少人,一场疾病又要死多少人?如今都不会有了!”

  妙手怒极反笑, “你这么笃定,为何自己不吃药,跟他们一起变成活死人?”

  祝清安忽然平静下来。

  对视片刻,妙手诧异, “你已经吃了?”

  祝清安颔首,嗯了一声,寂然的眼底染上疯狂, “师兄,不如我们一起,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如何?”

  她说完,倏地挣脱开来,一把药粉迎面撒出。

  妙手下意识退后去躲。

  再一抬头。

  飘散的粉尘间,祝清安状如疯癫。

  “师兄,从此这世间再无医患再无伤亡,你不高兴吗?”

  “师兄,你躲什么?你说过会永远陪我的!”

  “七年前你说我疯了,已经丢下我一次了,如今又要丢下我吗!”

  祝清安狰狞着怒吼,似乎想要朝他冲过来,可是踉踉跄跄,脚下猛地踏空——

  妙手想要拉她都来不及。

  滚沸的药锅溅起水花,又在数秒之后平静如初。

  ……

  许多宗门消息灵通,听说了临丹阙外魔军围城,不约而同庆幸当初没趟这淌浑水,要不然如今魔军烧杀,也得有他们一份损失。

  紧接着,就听说临丹阙主来访。

  他们连忙迎出去,假模假样地问,阙主是否需要支援,又忙不迭表示,我们自然全力相助——

  临丹阙主打断他们, “不必劳烦,我是来杀你们的。”

  天下大宗,他一己之力,一家一户地杀过去。

  倒也并非屠杀,只捡其中一些有头有脸的仙尊,长老,杀完即止。

  临走时,看到横在山门口的尸体压倒了花枝,他还颇为怜惜将那花枝扶正,再启程去杀下一家。

  他绕了一圈,正好路过南浔郊外。

  一眼看见了血湖边上快要流干了血的魔尊千忌。

  他颇为好笑地走过去, “你这不是一样要死,何必呢?”

  郁明烛掀起眼皮,冷冷反问: “你明明要什么都有,杀这么多人,又是何必呢?”

  萧长清的笑意渐渐落下来。

  郁明烛以为不会听到答案,却不料过了半晌,萧长清轻声问: “你说,要是这世间人,所有要紧的,所有与我有过联系的,都死绝了,是不是就没有天道了。”

  他受天道庇护,得利收益,原本是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人。

  可他神情不似作伪,掌心浮现一簇火焰。

  “你说我要什么都有,其实不是的。”

  “我想要挣脱这种被困在笼子里的人生,可我拼尽几世,依旧挣脱不得。”

  郁明烛心念一动,眸光骤变。

  “既然挣脱不得……”萧长清五指一拢,陡然掐碎火光, “那我便要它彻底摧毁!”

  ……

  相隔千里。

  临丹阙之人不知萧长清催动阵法,只能看见烈焰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几息之间,城内也燃烧成一片火海。

  本就九死一生的局面雪上加霜。

  先前那些修士也顾不得什么除魔卫道了,原以为临丹阙内能暂且躲避烈火,哪里想得到里面比外面还可怕!

  一时之间纷纷四散而逃,场面混乱不堪。

  百姓同样挤成一团,尖叫四起。

  有人抓住一个修士, “是你把我送进来的,你得救我出去!”

  修士一把甩开他, “你疯了吧你?我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来的功夫带你,滚滚滚,别拖累我!”

  说完御剑匆匆逃命去了,窜得飞快。

  元明抹了把脸上的烟灰, “师兄,咱们现在怎么办?”

  崇炀把年纪小的弟子扔上马背,瘦弱一些的就两三个挤一匹马,拿鞭子一催,马踏着烈火冲出去。

  这么送走了好几批吱哇乱叫的小弟子。大部分战马再也催不回来。

  最后一批里,有个叫元澈的小弟子不肯走,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师兄……”

  崇炀心软了一下,但表面仍然是一副暴躁模样,照他后面踹了一脚, “少跟我哭哭唧唧的,男子汉大丈夫,丢死人了。”

  元澈早就被打骂习惯了, “呜呜,师兄,我不走,我是死是活都想跟师兄们一起留在这。”

  他这么一哭,其他几个小弟子也都不想走了。

  一时间,整整齐齐一排通红含泪的眼睛朝崇炀几人看过来。

  崇炀心里暗骂一声,对元修元明吼道, “愣着干什么,把这几个丢人玩意绑马背上!”

  “师兄!我不走!元修师兄元明师兄,放开我呜呜!”

  元澈的短胳膊短腿胡乱扑腾,竟然真的让他捞到了一片崇炀的衣摆。

  崇炀眉头一拧,正要把衣摆抽回来,就见元澈红着双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哥!别赶我走!”

  崇炀一噎,忽然哑片刻。

  曾经的剑宗九峰里,北昭峰算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因为北昭仙君对外声称自己有先天顽疾,经年在外游历求医。

  有时候走到某个市井街巷,看到个什么小乞丐,体弱多病,被遗弃的孩子,就心生怜悯,道一句:这孩子可怜,但也算与我有缘,不如就收作我的弟子吧。

  其他峰长老的弟子大多是寒门侠士,富家子弟写拜师帖,行拜师礼正正经经进来的。

  唯有北昭仙君,满山头的弟子都是捡来的。

  更可怕的是,他管捡不管养。

  把新入门的弟子往山上一放,到了第二日,该下山还是下山,该游历还是去游历。

  后来弟子太多,该排辈分了。

  可是谁先入门的,早已无人记得;按年龄排,有些人甚至不清楚自己生辰在何年何日。

  不排辈分又不行。

  那时候北昭穷得很,剑宗膳堂一日的分例对于一群正在狂窜个头的毛头小子而言,实在不够塞牙缝的。

  而当上师兄,就意味着可以先吃上饭。

  先吃饭,就有机会挑肉吃。

  这群弟子来路太野,讲不通道理的时候,习惯于用拳头说话。

  一来二去,久而久之,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

  谁厉害,谁当大师兄。

  崇炀就是当时打架最厉害的那个。

  别人打架是为了吃饭,他打架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跟不要命似的,把不服他的一个个打服。

  那天傍晚,北昭最后落日惨红。

  崇炀头上脸上都是血和泥,把长刀往地里一插,踩着刀背吐出口血沫,然后扯着嗓子宣布, “从今天起,我就是大师兄,你们都得听我的!”

  从那之后,他就能吃上第一口热米饭和最大块的肉骨头了。

  他总是会故意吃得放肆些,享受其他弟子饿得眼冒绿光,虎视眈眈,又妒又恨,但却只能憋屈着不敢与他抢的神情。

  有一次,北昭仙君又捡回来两个。

  是对双生子,家里原本经商,后来落难死光了,就剩这俩孩子相依为命讨饭吃。

  双生子除了刚来的时候脸上沾了些灰土,后来洗干净,一直是白白净净的文秀模样,在北昭一众猫狗嫌的少年里格格不入。

  崇炀起初不太看得上他们,觉得他们瘦弱又不懂得争抢,估计被那些大一点的弟子欺负几次就活不下去了。

  后来有一次,他们缩在角落里看崇炀吃肉。

  这对双生子来北昭不久,还不懂这里的规矩,不知道一般来说,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另一个人目不转睛地贸然凑上前来,代表觊觎和挑衅。

  崇炀经历过太多这种情况,所以条件反射似的将手里的骨头一撂,满脸戾气地回看过去。

  这代表双方很快就要打上一架,谁赢了谁当老大,谁吃肉。

  以往都是崇炀赢。

  但这一次,崇炀和那两道目光对上,却忽然发现,那对双生子的眼神和其他那些妒羡,嫉恨不同。

  他们只是眨着晶亮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投注过来几分羡慕和渴望。

  见他看过来,双生子之一小心翼翼地笑了笑,伸出手来。

  这种情况太陌生了。

  在双生子伸手的刹那,崇炀甚至陷入一种茫然。

  这是要打架吗?

  不像啊。

  但真要打他也不怕,对面这俩,看起来他一脚能踢死十个。

  多亏了他这一刹茫然。

  在他要拿拳头抡过去的前一秒,对面的双生之一总算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一颗红艳艳的果糖。

  “哥哥,我用这个跟你换一口肉吃,可以吗?”

  后来,两个双生子正式入门,排好辈分,一个叫元明,一个叫元修,还是一口一声哥哥。

  崇炀纠正了好几次,要叫师兄。

  但两个双生子总是前一秒听进耳朵里,后一秒就忘。

  冬日下了厚雪,崇炀带着他们在雪里练刀法。

  元明跌倒把门牙磕掉了,崇炀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雪里拎出来,小孩捂着漏风的门牙,眼泪汪汪地说: “哥哥,唔好疼。”

  有一年夏天,崇炀听说元修掉池塘子里头没动静了,吓出一身冷汗。

  结果等他把快淹死的元修捞出来,元修捧着一尾胖鲤鱼一个劲地傻笑, “哥哥,你昨晚梦话说想吃鱼,你看,我给你捞上来了。”

  崇炀气得骂他缺心眼。

  那次他们鱼没吃上,还被听闻心爱锦鲤被捞的琉璃仙罚了扫山门一个月。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两个双生子长大了,北昭峰的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新来的孩子们被元修元明带得跑偏,私底下也跟着一口一声哥哥。

  他身边元修元明,再算上一个叫宋子羽的,能帮他分担很多事,拉拉扯扯糊弄大了更多捡来的孩子。

  在许多北昭弟子眼里,师尊形如虚设,他们只听师兄的。从小没有家,师兄弟们就是家人。

  魔渊破阵之后,其他几峰大多四分五裂,各寻出路。

  唯有北昭仍然聚在一起,接些镖客,暗卫一类的生意,除了换个山头盘踞之外,似乎一切跟以往都没什么差别。

  前几日,崇炀带着元明元修几人接了个护送富商来临丹阙的活儿,大早上的刚到杭镇,就见一群惊慌失措的修士百姓往反方向逃。

  崇炀逮住一个书生,问怎么回事。

  那书生吓得魂飞魄散,说,魔尊千忌要血洗临丹阙了!魔军到处烧杀抢掠,还扬言说要抓三千童男童女来下酒!

  崇炀心知这可能是谣传了好几轮之后的版本,但身后的雇主一听这话,立刻连连摆手,说这单子就算了吧,钱会按数给你们的。

  崇炀当时觉得事有蹊跷,和几个北昭弟子一商量,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

  谁知这么一来,就倒霉得被一起包在了火圈里。

  除去救出几条人命之外别无收获。

  亏本买卖,早知道不来了。

  ……

  跟前,崇炀狠下心甩了下马鞭。

  在几个小弟子的惊呼声中,战马一骑绝尘。

  滚滚烟雾中,火色浓烈得如同一片腥热的海。

  周遭只剩下元修元明,和几个年岁较长的弟子。

  可能是他们之前过得太凶险,做过无数次死到临头的准备。真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反而全都出奇得镇定。

  元修道: “哥,咱们好像出不去了。”

  元明想了想, “哥,要不咱干票大的?”

  崇炀望向满街密密麻麻围过来的活死人,额前散发被热风吹得纷飞。

  他将长刀一抗,扬唇笑了,本就热烈明艳的五官更显得张扬狂肆。

  “好啊,找油桶,咱们放个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