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
杭镇自古头一次这么热闹。
一天一夜之间,就有成千上万的修士与百姓前来问路,又在“一个时辰”的答复中匆匆而去。
旭日再次东升时,佑宁城的魔军也到了,将临丹阙围得水泄不通。
先前温珩与郁明烛费劲多少口舌,那些修士与百姓皆不听不信,执意要进临丹阙。
但看到黑压压的魔军之后,无需任何人再多言便都主动敬而远之,转头就走。
这一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这一战打得分外荒唐。
因为临丹阙出动的不是城军,也不是活死人,临丹阙主更是连面也没露。
热血沸腾地冲出来要杀魔军的,居然是先前那些护送百姓进城的修士。
战场上刀光剑影交错,激烈的厮杀声不绝于耳。
后方的舆驾上。
温珩抬眼: “你不去帮忙吗?”
郁明烛给他系裘扣的手顿了一下, “前面有宁渊和陆仁嘉在,我照顾好你就够了。”
温珩摇头: “我不上战场,不会出事……”
后面的话完没说还,郁明烛又剧烈咳起来,咳得面色苍白。
温珩心头一紧, “明烛,你究竟怎么了……”
“我没事。”郁明烛趁背过身去的功夫,及时用手抹掉了唇间的血线。
温珩虽然没看见,但也一点都不信他这句没事。
郁明烛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突然眉间一凛, “小心!”
巨大滚烫的火焰卷地而起。
顷刻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火圈,将整座临丹阙和周围的战场都包裹进去。
幸亏郁明烛及时拉了他一把,才没让火燎到他身上。
只不过,一簇火絮落在郁明烛手背上,登时烫出一片溃烂伤口。
温珩盯着他的手背, “这是……”
好眼熟。
能在一息之间形成火笼,能在邪魔身上烫出致命伤口的……
温珩想到什么,陡然一震——
这是萧长清的天火!
与此同时,战场上的两方纷纷停了手。
远处硝烟漫天,火势像天罗地网一样包裹过来。
有人问: “起山火了?”
有人说: “杭镇地势低窄,旁边就是南海,哪来的山?起哪门子山火?”
说话间,火焰已经铺天盖地围卷过来。
明明周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易燃物,但火势就是平地而起,越烧越凶,将天空染成橙红一片。
修士们反应过来: “快,快回城!城外有护城河,火烧不进来!”
他们一窝蜂退回城内,紧锁城门。
天火烧在魔族身上的伤害无异于千刀万剐。
外围来不及跑的魔兽顷刻间被火海吞没,凄厉惨叫声震耳欲聋。
滚滚浓烟中,宁渊浑身狼狈地躲着火焰,人皮面具在高温下融化,逐渐露出里面狰狞可怖的一张脸。
躲无可躲。
宁渊被火逼得一个趔趄,滚到了地上。
他干脆仰在地上看橙红一片的天,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想小时候婶婶吓唬他说玩火尿炕。他这次算是玩了个大的。
隐约之间,嘶鸣声由远及近。
马蹄声踏踏,尘土飞扬。
“北昭军,随我破城!”
一队人马浴火破开灼烫的焰海,从魔群之中疾冲过去,银甲上都还带着未熄的火簇。
为首之人掠过他身侧时,忽而扬蹄停刹,又转头折返回来,拽着他的衣领将他一把薅到马背上。
崇炀骂骂咧咧, “宋子羽你个废物!带那么多魔军,让这么点火就逼成这样,丢死人了!”
宁渊挺惊讶他的脸都烧成这个样子了,崇炀还能认得出来他。
再转念一想,又了然——就是因为上面的假面已经烧融了,底下的又过于抽象,崇炀才能凭身形认得出他。
北昭打起架来天生的野蛮凶悍,不一会就撞开了城门,策马一拥而入。
待所有能看见的喘气的都进了城。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闭合,将熊熊烈火挡在了外面。
众人惊魂未定。
先前送进来的百姓全都聚集在街道上,惴惴不安地望着远处的火光。
崇炀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一人身上,扬了扬眉梢, “你怎么在这?”
他上下打量对方的玄甲, “混成魔军首领了?挺有出息啊。”
陆仁嘉喘着粗气, “暂时的。”
还没来得及歇一会。
一道凄厉的尖叫响起,如指甲在石头上刮磨,让人脊背发寒。
元明指着周围, “这这这这些是什么玩意!”
临丹阙鳞次栉比的屋舍中悄无声息地走出许多道人影,僵硬地朝他们围拢过来。
待稍微靠近一些,才发现这些人影全都腐烂得不成人形。
其中有些人影的肠子脑子掉出来一半,挂在身上,拖在地上,看一眼就让人几欲作呕。
宁渊开口: “这就是之前送进来的百姓,临丹阙主把他们都做成了活死人。”
陆仁嘉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有一个人影到了跟前,朝崇炀伸出手。
崇炀很干脆地捅去一刀,一脚踹开,可是活死人居然颤颤巍巍又站了起来。
崇炀又把他的头砍掉,结果头和四肢依旧在地上扭动,手脚并用地爬过来。
在场众人出了一身冷汗。
宁渊拦住企图碎尸的崇炀: “没用的,这样打不死。”
崇炀骂了一声, “那怎么才能打死?”
宁渊摇头, “怎么都打不死。”
一群半死不活的人,怎么救都活不了,怎么杀死不了。
说话的功夫,街上的活死人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朝他们围拢过来。
一时间,各个门派散修的法阵灵印满天飞。
崇炀想起什么,脸色骤变,抓住一个修士, “最近送进来的百姓呢?安置在哪了?”
那些百姓进城不足一日,应该还没变成无药可救的活死人!
修士自顾不暇,匆匆指了一个方向, “两条街之外的屋舍!”
崇炀便对陆仁嘉喊, “你们拖住,我们去救人!”
说完翻身上马,靴跟一磕马腹, “驾!”
北昭弟子纷纷跟在他后面飞驰而去。
陆仁嘉如今五指经脉俱毁,不同琵琶,改用长剑,还十分生疏。一个破绽,便被两只活死人围攻扑倒在地。
那一瞬间,他本来要出剑的。
但又戛然而止。
陆仁嘉几乎呆愣地盯着眼前两张熟悉的脸,如今已经腐烂得露出一半森白骨头,面容扭曲地朝他龇出尖牙。
一段蛇链将两只活死人脖子一锁,强行拖开。
陆仁嘉急促道: “别杀他们!”
宁渊瞥了他一眼,想说这些东西本来也杀不了,但终是没说出口,只闷声道: “他们已经不是你的弟弟妹妹了。”
陆仁嘉捂住通红的眼睛,声音酸涩, “我知道,我知道……”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又有几只活死人撞了过来。
宁渊把他们挨个踢开,冷着脸问: “你还要哀悼多久?”
陆仁嘉喘了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而后一转头,猛然在那群活死人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个眉眼清秀的女人。
与其他活死人不同,她腐烂的程度比较低,似乎还保留了几分神识。
在陆仁嘉的目光锁定她的时候,她也僵硬地扭头看了过来。
“陆公子……你是教我琵琶的那位陆公子……我还记得你……”
陆仁嘉眸光一亮,一把抓住弄弦的手腕, “那我之前教你的琵琶曲,你还记得吗?”
……
临丹阙外。
高耸的火墙完全隔绝了视线。
温珩站在烈火的一步之外,铺面热浪近乎要将皮肉都烧至融化。
可他却冷得彻骨,只来得及慌乱茫然地呵出一口寒气, “明烛,我……”
而后双膝一软。
郁明烛及时将他接在怀里,帮他稳住身形, “玉生!”
相贴的刹那,凶悍的寒意甚至蔓延到了郁明烛的身上,透过两层厚衣,在他胸膛结出一层森冷的霜。
温珩一阵阵颤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下意识攀上郁明烛的小臂,迷迷糊糊地想,原来天罚这么难受。
是不是从此以后,他都要这么难受地过下去了。
意识迷离间,脚下一空。
他落进一个怀抱里,而后是灵鹿仙车平稳的车轮滚滚声。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贴上一抹温热。
郁明烛在吻他。
温珩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片刻,感觉舌下一烫,被郁明烛渡来一颗裹着铁锈味的圆珠。
温珩睁开眼,看清楚周围景象,不禁怔愣。
随云山被压到地下之后,连带着灵池一起颠覆。
取而代之的是原本位于无禁城边的血湖,如今坐落在南浔郊外,恰好是当年桃源村的位置。
迎着温珩迷惘的目光,郁明烛轻声道, “血湖与灵池依旧相连,玉生,你在里面避一避。”
血湖汇聚埋骨地无数亡魂恶灵的血肉,是世间阴煞至极处;灵池则凝注天地至纯至清之水,能濯洗一切污秽。
这两个极端之相互连接,相互平衡。自成阴阳首尾,不受任何干扰。
就连天道似乎都在无意间退避三舍。
昔日当玉珩仙君浸在灵池中,与天道的联系就能短暂地断开,得以片刻喘息。
温珩怔愣半晌,总算在唇齿间蔓延的血腥味中逐渐意识到什么。
“为何,为何要我躲进去,你要做什么?”温珩攥紧他的衣襟,表情堪称凶狠, “你昨晚去哪了,去见谁了?你听人胡说什么了!”
说到最后,近乎于低吼。
但他实在筋疲力竭,就连这样动起怒来,都显得苍白无力。
根本震慑不到魔尊千忌。
郁明烛轻柔地帮他捋好鬓发, “玉生听话,进去睡一会,出来就没事了。”
温珩声音颤抖: “你去见萧长清了是不是?你疯了吗,怎么能信他?他只是想骗你去死!”
郁明烛唇边弯起一抹笑, “我当然不信他,所以昨夜我从临丹阙出来,回去找了妙手。”
他不信萧长清,也来不及为温珩临时再做一副新肉身。
好在妙手说,他与温珩身上的气息早就交融在一起。
若是能剔骨,放血,掩盖掉身上的魔气,或许可以骗过天道,让天道误以为他就是要捉去的顽玉。
本来肉体凡胎,没有剔骨涸血而不死的道理。
可是萧长清打破了这个道理。
那瓶药,恰好能让他从肉体凡胎变成不会死亡的活尸。
到时候人间已经有一个沾满玉珩仙君气息的“温珩”,天道便不会察觉到真正的那一个含着魔尊千忌的一滴心头血,正躲在煞气最重的血湖里。
郁明烛又开始咳血。
这个时候没必要遮掩了,他也就任由那些血多到顺着指缝流出来,在玄衣上洇湿一大片。
温珩挣扎得太厉害,郁明烛不得不在他后颈轻轻摸了一下。
他登时浑身瘫软下来,只能任由郁明烛抱着,一步一步走到了血湖边。
“放开我!混账!我让你放开我!”
血湖的腥气扑面而来。
温珩眼眶通红,颤声威胁, “郁明烛,你敢……”
郁明烛笑着反问: “我为什么不敢,你瞒着我自作主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不许换我一回吗?”
南浔郊外风清气爽,翠绿的林木在微风中摇曳不止,雾气早就散了,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撒下斑驳的光影。
本来该是一幅秀丽怡人的景色,偏偏撞上了他们生离死别。
郁明烛将头埋在他颈侧,喉咙被血呛得沙哑, “玉生,天下人与你,我选不出来,可若是我与你之间只能活一个……那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