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祀庆典

  海螺吹出的婉转乐曲声中,所有的鲛人和鱼类都聚集在蓬莱宫之前,无数悬吊的璀璨明珠将一方殿堂照得亮如白昼,周围身姿曼妙的女鲛翩然起舞。

  蓬莱宫二楼的高阁之上,出现一道雄壮的身影,头戴金管,手持三叉戟。

  那张枯败的脸原先应当是凌厉英俊的,如今却因病色而显得死气沉沉。

  眉眼原本也该因深邃的轮廓而显得深情,可惜眼睛似乎是瞎了一只,只好用白贝罩了起来,另一只眼睛下压着浓重的病态黑青,眼神冷漠而空洞。

  欢呼声四起。

  鲛人族在为他们的王祝贺。

  隔着层层水波,鲛王无意间掀了下眼皮,和温珩视线相对。

  可他没认出百年前的青衣仙人,于是那一眼转瞬即逝。

  可是温珩还记得。

  那时他来蓬莱宫,掌权称王的还不是如今的鲛王,细细算来,应当是他的叔父一辈。

  而如今的鲛王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天天跑着闹着,要给喜欢的姑娘拣海螺,串珠贝。

  他从宫殿长长的廊柱下走出来,正被举着一串珠贝的小鲛人迎面撞上。

  小鲛人捂着脑袋,惊艳地说,哇,你有两条尾巴呀!

  ……

  眼前,蓬莱宫乐曲不歇。

  随着螺音乐曲,许多鲛人排成好长一列,将系了丝绦的鳞片挂在鲛王脖颈间。

  温珩疑惑: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濯厄解释道: “鳞片于鲛人一族意义非凡,那些是鲛人们每年褪下的旧鳞,他们攒下来串成链,在归祀节这一日送给喜欢的,敬爱的人。”

  濯厄拎起颈间挂的小鳞片,笑嘻嘻地炫耀。 “温哥哥你看,刚才也有人送了我一片,夸我的尾巴很好看呢!”

  这样的仪式做了一半,鲛王身上满满当当挂不下了,后面排队的鲛人们便将鳞片挂在鲛王的臂膀上,缠绕在琳琅服饰间。

  温珩看了一会, “鲛王陛下很受爱戴。”

  “是啊,不过……”濯厄叹了口气, “这些年,父王经常卧病在床,越来越专断,独裁,暴躁,和我记忆中那个温和开明的君主简直判若两人。”

  居然是身边一个陌生的老鲛反驳了他的话, “胡说,鲛王陛下一直是位贤明可亲的君主,他在位这些年,南海少受侵扰,鲛民安居乐业。而且……”

  温珩盯着他只剩一半的瞳仁, “而且什么?”

  老鲛颤颤巍巍,却忽然止住了话头, “没什么。”

  说着,缓缓游走了。

  温珩看着那道垂垂老矣的背影,眼中笑意一点点落了下去。

  欢笑声逐渐遥远。

  周遭的海水慢慢平息。

  郁明烛揽住他的肩, “快要散场了,我们回去吗?”

  温珩回过神,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冷落烟火稀少的地方。

  穿过层层的大朵礁石,到了一处明亮宽敞的海沟内。

  岩壁上吸附着一种极薄的鱼类,头顶悬吊明珠。

  抬首看去,远处一座巍峨辉煌的白色殿宇。

  这里是濯厄日夜看守圣宝的长生殿。

  远远的,那殿门前的长柱间盘旋着一条巨型人面鳗,鳞甲冷硬,身上长满了藤壶。和长生殿外墙上的连成一片,几乎融为一体。

  这会像一条蟠龙盘旋在殿门外,将长生殿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人面鳗性情暴躁,活了几百年,越老越不通情理。别说来一个外族人,就连本族人,没有鲛王,祭祀的许可,都难以靠近这里半步。

  有些幼年小鲛来在附近玩闹,被人面鳗的雷霆之力电得头发都焦到了根。

  濯厄小时候没少想往外跑,无论怎么求情,都被人面鳗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扭送回来。

  南海族人都不太喜欢他。他也很有眼力见,知道自己不讨喜,便从不与人来往。

  所以,即使是归祀节这么喜庆热闹的场景,似乎也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人面鳗无所事事地守着长生殿。

  濯厄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看上去孤零零的。”

  濯厄想了想,将颈间的鳞片摘下,尾鳍一甩游了过去。

  人面鳗惊奇地看着游到面前的小鲛人,戴着一方面具,大抵又是个淘气的孩子。

  他冷下脸,将嗓音压低, “此乃南海圣地,速速离去!否则吾将以雷霆之力。”

  可话音刚落,就见小鲛人举着一片鳞: “送给你,归祀日快乐!”

  人面鳗呆愣住了。

  “……多谢。”

  远处。

  温珩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笑了笑。

  他在看濯厄与人面鳗,而郁明烛只顾低眸看着他,眼底也漾着温柔。

  倏地,水波一漾。

  郁明烛将温珩一拉,护到了身后,同时另一手抵住疾冲而来的小鲛人。

  那只修长匀称的手抵在小鲛人额头上,轻而易举便化解了疾冲而来的惯性。

  郁明烛低了低眉眼,面色不虞, “你……”

  完没说还,小鲛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哇地哭出了声。

  “呜呜呜呜嗷嗷嗷……”小鲛人嗓子一扯,嚎得好伤心,周围漾开一圈动荡水波。

  原先,周围零星几个鲛人仅仅在四周围观,对二人并无多大敌意。

  可是小鲛人扯着嗓子一哭,情况顿时就不一样了。

  这群护短的鲛人脸色骤变,团团围了过来,很有种要为小鲛人讨说法的气势汹汹。

  郁明烛不怕打架,就算是在海底别人的地盘,真要动起手来,对方也落不到个好。

  他只是第一时间捻开了折扇,微微侧身,护住了温珩。

  郁明烛气势太盛,鲛人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亦忙着对阵,精神戒备。

  一时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却忽而齐齐听见一道深邃空灵的海波音。

  马上就要火拼的两伙人怔了怔,同时循声看去。

  温珩半蹲在地上,一手拉着小鲛人来摸自己的心口,一只手食指比在额前,薄唇开合,喉结微动。

  一道道音浪后,那小鲛人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抽抽噎噎打了几个哭嗝,转而笑了,又伸手来摸他乌黑的头发。

  小鲛人用鲛人语说: “你的头发好漂亮,和我们的都不一样。我很喜欢你。”

  他说着又怯怯抬眼觑了一眼郁明烛, “他好凶,他吓我,我不喜欢他。”

  郁明烛: “……”

  平日里,明烛仙君装起和善是十分信手拈来的。

  可纵使那张美人面笑起来时柔和如远山春水,一旦像方才那样略微冷一冷,就像极北万古不化的寒潭,能把人从里冻到外,结出一身冰碴。

  小鲛人显然还对这位凶神心有余悸,说完不喜欢,可怜巴巴地往温珩怀里蹭了蹭,寻求庇护一般。

  温珩笑着帮凶神开脱, “那位哥哥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他顺手在小鲛人额发上揉了一把,转移话题, “你方才跑得这么着急,是要去做什么呀?”

  他的声音本就清冽,说起空灵顿挫的鲛人语,音调更如玉琅琅,似是万籁俱寂中的流水落雪声。

  小鲛人立刻被拉回注意力: “母亲病了好久,一直昏迷不醒,父亲今日出门去也迟迟未归。我要去求祭祀大人,救救母亲!”

  病了好久,昏迷不醒?

  温珩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眸子,笑道: “我们为你不幸的母亲祈祷。介意请我们去你家里做做客吗,或许我们对她的病症有些头绪。”

  小鲛人立刻点头: “当然可以,我喜欢你!可是……”

  他怯怯觑了一眼郁明烛。

  那意思很明显。

  他不太喜欢郁明烛,不想欢迎这个人。

  魔尊千忌大抵很久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过了,从刚才就带着几分冷意的表情一时间更冷几分。

  温珩张了张口,正要说算了吧,来都来了,大过节的,他还是个孩子……

  忽而见郁明烛又牵唇笑了,伸手一捏,指间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火红灵蝶。

  在万里海底,灵蝶美得不可方物,撒下一串金辉,扑着长翅飞到了小鲛人面前。

  “哇……”小鲛人惊艳地睁大眼,伸手去捞。

  灵蝶往后一闪,让他扑了个空。

  旁边传来一道幽幽含笑的引诱声, “若是有人也请我去家中做客,我便把这只灵蝶赠与他。”

  大魔头做起这种事情实在过于熟练,得心应手。小鲛人犹豫了没到三秒,便缴械投降,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接过了漂亮的灵蝶爱不释手。

  但是温珩默默旁观了一阵,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这场景真是十分眼熟。

  好像曾几何时,郁明烛也是这么拿着一袋山楂雪球,或是一碟糖蒸酥酪,笑着对他说:若有仙人愿施舍半榻与我同眠一晚,我便将这些当做谢礼相赠;

  若有仙人这局棋让我一子,我便在明日的乳酪中多加些冰糖;

  若有仙人如何如何,我又要如何如何……

  彼时的玉珩仙君隐隐约约察觉古怪,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何处,一来二去,软磨硬泡,最终总是让大魔头暗笑着如愿得逞。

  时隔百年,温珩眼睁睁看着揣着灵蝶眉开眼笑的小鲛人,总算进步了,开悟了,醍醐灌顶想明白了。

  于是默了几息,他的脸也渐渐冷淡下来,带着几分原来如此的麻木。

  ——合着郁明烛以前哄他的招式,本是用来哄孩子的?!

  ……

  没过多久,两人跟在小鲛人后面到了一座外水宫边缘的巨大珊瑚礁前。这里被掏空了一方空间,外面垂着海藻海草,里面便是日常起居的居所,看起来很简陋。

  团簇的海藻之间,卧着个气若游丝的女鲛。

  小鲛人立刻贴了上去,抱着女鲛的手来贴自己的脸,一脸忧色。

  “母亲,您怎么样了?”

  女鲛并无回应,沉沉睡着。

  温珩上前探了一下女鲛的呼吸,腮边还有水流的迹象,可已经很微弱了。

  他转头看郁明烛,郁明烛皱眉微一点头。

  温珩面色顿时凝重了几分。

  ——女鲛的身上也有煞气。

  温珩一只手搭在小鲛人的肩上,如同安抚,轻声问: “她一直这样病着,为何今日才找巫医,先前是怎么治疗的?”

  小鲛人抽了抽鼻子: “先前都是邻居家叔叔帮忙带些药藻回来,可如今,邻居家叔叔也病倒了,我没有办法,这才想……”

  他两侧的腮紧张地翕动两下,抬眼看着眼前与他模样不同,却也十分漂亮的哥哥。

  正要说,哥哥可以帮帮我吗?

  忽就见那漂亮哥哥若有所思地看过来, “你是说,你邻居家的叔叔也病了?”

  “是啊,”小鲛人道, “最近有好多人生病,症状都差不多,可巫医全都查不出缘由。大家都猜测……”

  说到这里顿了顿,那张稚嫩的脸上惊惶恐惧: “都猜测说是圣子殿下擅离职守,海神发怒,要降罚于南海鲛人了!”

  ……

  在外逗留了许久。

  温珩兀自思忖想着事情,也没留意一直走到床前时,身后都缀了道玄色影子,不声不响地跟着。

  等到一回过头。

  对上郁明烛无辜且理直气壮的眼神。

  温珩: “?”

  温珩: “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自己没房间吗?

  郁明烛眼尾一撇,带着几分刻意的委屈,憾然道: “迷路了,蓬莱宫地形复杂,我自己寻不回去。”

  真是个扯到不能再扯的理由,只有当年随云山的美人榻“不知为何”破了个窟窿能与其媲美。

  温珩斜他一眼,不为所动。

  郁明烛便凑上来黏黏糊糊地吻他, “不让留宿,那便让我再亲一亲。”

  那股强横的气息压过来,轻轻吮咬他的下唇,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吻了几下,得寸进尺,唇又轻轻落在了绯红发颤的耳尖上。

  温珩被他亲得慌乱无措,都没发觉一直在被他推着往后走。

  直到腿磕上了贝床的床沿,那人与他交扣十指,推着他倒进柔软鲛纱里。

  温珩及时将大脑从昏昏沉沉里抽离出来, “别……”

  郁明烛将头埋进他的肩窝,深深嗅着他的气息,闷声道: “我不做别的,就亲一亲。”

  温珩很没良心地想,你如今也做不了别的。

  虽然不知道魔尊千忌从百年前生龙活虎,到如今……咳,力不从心,到底经历了什么生活的磋磨。

  但总之岁月是把残忍的刀,当真让人唏嘘。

  郁明烛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还在竭力遏制着体内的灼热,倏地从那眼神中捕捉到一抹怜悯与遗憾。?

  怜悯?遗憾?

  郁明烛心生警觉,突然想起之前温珩说“做自己就好,不要有那么重的攀比心。”

  还有“我不想为难你。”

  还有那无数次下落到某处后,不可描述的目光。

  这么串联起来一想……

  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难不成温珩是以为……

  温珩问: “对了,你今日给那小鲛人的灵蝶……”

  刹那间,郁明烛的思绪被打断,又接不上了。

  不过,罢了。

  总归那答案十分荒唐,不大可能。

  郁明烛眨了下眼,干脆撇开那十分荒唐的答案,又返回来轻轻亲他, “就是个普通灵蝶而已,我还没你想的那么小气,要刻意报复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温珩放下心来: “喔。”

  郁明烛: “只不过……”

  “只不过?”温珩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做了个满分引体向上。

  为什么还会有“只不过”?

  郁明烛唇齿间泄出几声低笑,压低声音在他耳畔, “只不过咱们没走多一会,那灵蝶就散了。谁让他说不喜欢我。”

  小鲛人的鲛生宝贵第一课——别惹睚眦必报的魔尊千忌。

  郁明烛: “我本来想让灵蝶化作野蜂蛰他一下的,但看在他夸你,说喜欢你的份上,我大度地放过他了。”

  小鲛人的鲛生宝贵第二课——如果抱紧玉珩仙君的大腿,那另当别论。

  温珩无言片刻,为小鲛人偏航的学前教育捏了把汗。

  静默几息,他推了推身前之人, “好了,亲完了,你该走了。”

  郁明烛眼底笑意一淡,抿唇, “再亲一亲。”

  说完,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温珩: “你怎么得寸进尺……”

  又亲一下。

  “没完没了……”

  再亲。

  “我……”

  还亲。

  郁明烛撑着头垂眼瞧他,眼底漾着笑意。

  温珩一旦开口想说话,这厚颜无耻的魔头便毫不犹豫低头吻他一下,将后面不爱听的那些推拒全都堵回去。

  甚至目光幽幽一落,落在了那双绯红的耳垂上。

  魔头长眸一眯,目光深邃。

  他馋很久了,但凡温珩再敢说出半个不合他心意的字……

  温珩被那饿狼似的眼神盯得后腰一麻,破罐子破摔地闭眼,妥协。

  “行行行,让你留宿。”

  计谋得逞的魔头笑了,拥着他蹭了蹭,低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十分无赖,十分厚颜无耻。

  ……

  他们身处万里海底,纵然避水丹避水诀能使呼吸自如,身不沾水,可巨大的威压还是造成了极大影响。

  温珩头挨着枕头,被那人温暖的怀抱笼罩着,很快就觉得困意涌上。

  入睡前的一个瞬间,他脑海中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可是抓不住。

  他只是隐约觉得不对劲,为何郁明烛这段时间格外粘着他,就仿佛……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似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