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天,桃林乡童声朗朗,漫天遍野的桃林让这里看上去像是仙境。金灿灿的阳光从天际蔓延下来,照的先生门口种植的桑树都在烨烨生光。

  满眼红粉,先生的院中却是翠绿一片。说来可能无人会信,在看到先生院中那几棵古老的桑树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先生像是天上的神仙。

  我费尽千辛万苦见到了先生,先生与我讲述他的义理。我只听了只言片语,便察觉到先生的义理与我的所知所想完全不同。

  是的,虽然只有只言片语,虽然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思想仅仅是先生刻意隐藏也隐藏不住的浩瀚思想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支分支,但是我还是察觉到了,我和先生可能不是同一路人。

  我隐隐察觉到,先生像是天上的神仙,又像是古书中描绘的饱读圣贤书的先贤,他们在不停地做梦,为自己描绘出一个理想的国度,骗人又骗己,还要骗所有人都相信他们那不切实际的理想。

  而我不一样,我想要是的王权霸业,是带领凉州铁骑遍踏江东青苗,去问问远在临安高坐明堂的女人,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

  至于黔首的死活?

  黔首活得好是盛世标配,我在乎的不是他们过的好不好,而是他们过得好,才能证明我是一个合格的,甚至说是伟大的君主。

  这般想来,我与先生虽目的不同,但到底殊途同归。他们儒生不是常说君子和而不同吗?我与先生这般也算吧。

  所以我费尽心力想留下先生为我效力,即便我清楚先生的义理那样恐怖,恐怖到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控制不住这燎原的星火,亲眼看着燎原之火摧毁我的统治。

  不过这都没关系,有挑战性的东西才有意思。更何况,我也很好奇,这个满身神秘的先生,他所坚持的义理究竟是什么。

  我一开始的想法不过是想利用这位先生维系我的统治,但这个初衷什么时候变了,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看到他一力抗震救灾,甚至孤身入疫区的时候?

  我也从未想过,当我听到先生不顾危险孤身入险境的时候,我想的不是“他死了谁来给我出谋划策”,而是……

  “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我在长安宫日日夜夜地期盼他的消息,又心焦,又暴躁,我渴望得知他消息,又怕送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也许先生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在他在隔离区的那段日子,我像变了一个人。

  但凡关于他的消息,侍者送慢了我觉得他们不够快必然是惫懒,送快了我又担心是不是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不然侍者怎么会这样惊慌失措?

  我像是变得不再是我自己,便是仲父——当时他还是我的仲父——最后都看不过去,告诉我要戒骄戒躁像个正常人,还让医者给我开了清肝降火的药。

  我喝着那些苦药,心里却想这药再利于病,也不如让先生现在从隔离区出来。

  我千盼万盼,先生终于出来了,身体安康,状态良好,除了看起来疲惫一点之外,身体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处理这件事。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我一个都不想放过,哪怕仲父多次提醒我应该给豪右们一些体面,我也听而不闻。

  当最后查出这件事和窦太主季峨山有关的时候,我第一次讨厌这个从未谋面的妹妹——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因为仲牧之死才恨她,但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讨厌她,是因为她的谋算差点害了先生。

  ——不是因为她动摇了我的统治,不是因为她让很多人无辜致死,而是因为,她差点害了先生。

  但也不知是不是先生对我的影响,我看到郊外被焚烧的一具具尸体的时候,竟然有了一种真实感——

  这些黔首是“活着”的人,他们虽然最终也会死去,但是他们毕竟曾经活过。他们不是我认知中的冰冷的数字,也不是朝臣奏折中提到的只会对统治者歌功颂德的愚民。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是“活着”的。

  在那个瞬间,我隐隐意识到,先生为什么会认同他的义理。

  第二次重新认识先生,是先生声称要对大河宣战的时候。

  大河祸患由来已久,毕竟是“黄河百害唯富一套”,整个大河的中下游地区年年都受着大河决堤的影响。

  古书中的大河是清澈的,是干净的,但是现在的大河浑浊不堪,又时常决堤,酿成的天灾甚至成为马奴之乱的导火索,让盛极一时的大晋从此开启了下坡路。

  先生说,大河时常决堤,是因为大河这些年的奔腾混入了太多的泥沙,河床逐年抬高,使大河逐渐从地下河变成地上河。河面比地面还高,甚至是年年加高,当然会年年出问题。

  先生说,想要国家长治久安,就必须治河,最起码也要减少黄河决堤带来的影响,不能年年让黄河带来几万甚至几十万的灾民。

  可是治河……怎么治呢?

  “人力是不能和天地抗衡的。”我这样对先生说。

  但先生却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他说: “人定胜天,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如果有,那只是你的努力不够。”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先生,眉眼锋利,神情桀骜,像是下一秒就能持长/枪对天宣战。

  这样的先生……好特别啊。

  原谅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了“特别”一词来形容先生。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去形容,只是觉得那一刻,眼前的先生在闪着光。

  这一刻,我的心中忽然便涌起一个想法——我要让先生知道,比起先生,我也不差在哪里。

  所以,当西羌六十三部联合起来进攻凉州的时候,我选择了御驾亲征。

  区区西羌联军当然无足轻重,即便韦杭之一时被仗剑轰轰烈烈的攻势所压制,但西羌联军不过置散沙于一器,一场战争下来或赢或输都会影响西羌联军的内部平衡,韦杭之又不蠢,迟早能解决西羌,根本不需要我出面。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留在长安治理司州,八百里秦川兵精粮足,是凉州铁骑横扫天下的支撑。没有八百里秦川,凉州铁骑就会面临吃不上饭的问题。

  我不应该离开长安的。

  但是我还是选择离开了长。

  我要去凉州,去西羌,我要用一场漂亮的胜仗告诉先生,我不比任何人差。

  但是,当我在战场上看着先生惊恐不安的模样,我却没有想象中的意气风发——我只觉得心疼。

  我一开始的想法只不过是让先生在我身边见证属于我的胜利,让先生知道,我不是只会垂拱而治受人摆布的君王,我有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想法。当然,我也想看见先生望向我时那崇拜的目光。

  可惜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我看到的只有先生的不安,先生的悲悯。

  他厌恶鲜血,厌恶罪恶,厌恶一切战争,他觉得战争就是世界上再野蛮不过的东西,充满着冰冷的血腥与杀戮,像是世人诞生时就融合在骨子里的污点。

  我最擅长的东西,是先生最讨厌的东西。

  那一刻,我忽然间就意识到,为什么我觉得先生最像墨者了——我总是用揣测墨者的方法来揣测先生的想法——因为他们都讨厌战争。

  “兼爱” “非攻”,我在先生身上第一次学到了这两个词语的含义。

  那时候,我忽然开始问自己,我这么做是对的吗?只为了自己心中的不甘,就让那么多人丧命在自己的手中。我的手中沾满鲜血,这是先生愿意看到的吗?

  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生来就该是这样罪恶的。我喜欢驰骋沙场的感觉,喜欢一场又一场用鲜血堆积的胜利,喜欢看紫骍旗插在别的城池的城头。

  我生来就不是先生喜欢的那种人。

  但我依旧喜欢先生。

  在攻占山西的时候,我有的时候会想如果先生站在这里,他会不会如同在凉州那样目露悲悯,难过的看着每一个死去的人。

  但这样的想法没有阻拦我的脚步,我依旧将紫骍旗插在晋阳的城头——带着无数的鲜血。我甚至记得,当我在城下看着紫骍旗飘扬在晋阳城头的时候,紫色的旗帜都隐隐闪烁着红光。

  我只想和先生分享我开疆拓土的喜悦——我相信先生会明白,我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战争只是为了以后的和平,当紫骍旗遍布四海八荒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先生渴望的和平就会到来。

  然而先生的表现比我想的还要让我惊喜——他送给了我一块石头,一块来自穆陵关的石头。

  我让先生领兵,原意不过是希望他看着点仲牧,别让仲牧冲动行事。却没想到先生的表现比我想的更加出色,他似乎很明白什么叫在其位而谋其政,成功地担任了一名出色的主帅的职责。

  实不相瞒,那时候我都有些后悔了。山西是我率着司州武卒打下来的,兖州是先生和仲牧费尽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凭什么兖州要白白便宜燕王易水?

  我不想把兖州给燕王易水了,不是因为兖州的富饶,而是因为,兖州是先生打下来的土地。

  但是这点微妙的心思我不敢表现在先生面前,因为我不想看到先生失望的表情,不想先生认为我是一个食言而肥的小人。虽然先生比谁都明白,政客就是不要脸皮的东西,一国之主就是要比所有人都更不要脸,但是我还是想在先生面前保留几分正面的形象。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食言而肥小人,我按压下了所有的不满,心中想着“罢了,兖州迟早能拿回来的”。

  先生果然对我的识趣很满意,他帮我治理刚刚夺下的并州,帮我临民领军,看着先生夙兴夜寐,我有时也觉得他辛苦。

  我对先生说: “先生,不要为了国事累坏了自己的身体。”

  可是先生却说: “臣不累。”

  我至今还记得先生那时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是晴朗夏夜中不停闪烁的繁星,蕴含着宇宙无尽的浩渺。

  先生从来都是那个先生,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他也没有忘记最初的自己。

  有时候我都不能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才能成长出先生这样的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抱有善意,却又清楚地知道什么时间应该做什么事。他大爱无疆,却又没有虚伪之仁。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若是这个世上当真有仙神,那么仙神必然是先生的模样。

  我也看得出先生的不快乐,因为先生觉得这个世界离他想要的乐土好差得很远。有时候我会站在先生门前听先生击筑,却发现有时候先生会弹奏《硕鼠》。

  我像先生想骂的人大概不是我,因为如果他想骂我,不会这么含蓄。那么我猜,先生大抵骂的是他自己吧。

  可是我不允许有人这样骂先生。

  先生自己也不可以。

  我带先生去白龙鱼服,带他亲眼去见他治下的黔首如何生活。那时候我发现,先生脸上的笑容远比在长安宫时灿烂的多。

  长安宫富丽堂皇,于别人来说是穷其一生也想踏入的凌霄宝殿,于先生却无异于华丽的金笼,而先生就是被囚禁在其中的囚鸟。

  这只囚鸟是我亲手囚禁的,以爱之名。

  我卑鄙,但我不后悔。

  只是有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去问: “先生,若是我不要这皇位,只愿意与先生渔樵耕读于山水之间,先生能否快乐一些?”

  我不知道那时先生的心中是如何想的。开心?感动?幸福?愉悦?

  但最后先生给了我一个大逼兜。

  先生对我说: “有病去找医官,我只会给你开砒霜。”

  太好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先生。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今日的阳光真灿烂。

  ————————

  事后,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白先生说,这货绝不是他老攻

  溯溯:老婆又打我了,嘿嘿嘿,今日份贩剑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