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戎俴收

  头秃的杜望带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可怜头发找到了白未晞和崇云考。这两位最近也没闲着,雍国举国上下关于治河抗疫的一系列的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去,再假手给他人执行的。

  崇云考是国相,有开幕府的权利,按理来说应该在自己的国相府办公。但游雍刚刚入主司州,民心还不稳定,不好在此时大兴土木,因此崇云考现在在长安都没有自己的国相府,充当临时办公室的,是雍王宫一间名唤“东阁”的小宫殿。

  白未晞没有接受游溯的印绶,现在理论上还是白衣一个,连开幕府的权利都没有,因此游溯将东阁对面,一间名唤“西阁”的小宫殿划给白未晞,充作白未晞的办公地点。

  整个雍国最核心的权力机构就在这看起来狭小又破败的东西二阁中诞生,也因此,崇云考被人称为“东相”,白未晞则被称为“西相”。

  杜望来到东西二阁的时候,正好看见崇云考和白未晞都在东阁对坐饮茶,陪坐的是如今的左丞桑丘。三人说说笑笑,桑丘的脸上更是一派笑意盎然。

  杜望动了动鼻尖,闻出来三人喝的茶是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是两淮名茶,产地六安现在正处在王师和楚军交战的战场上,以至于六安瓜片现今极为难得,已经被商人炒到了天价。

  杜望想到自己每天为了粮食茶饭不思,这几人竟然还有心思喝茶,一时间满心泛酸: “几位当真好雅兴。”

  说着,杜望一一给几人行礼: “见过国相,左丞,白先生。”

  几人都给杜望回礼,崇云考邀请杜望入座,声音不咸不淡: “府君大人近日以来看起来颇为憔悴啊,最近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我遇到什么难事你不知道吗?

  杜望心里咆哮。

  宝宝心里苦,但宝宝说了: “下官为何事为难,难道国相大人不知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酸涩极了,像是一个无辜少女正怨怼着她没良心的情郎。

  崇云考闻言哈哈一笑: “府君大人说笑了,你出身京兆豪右,说动京兆豪右出钱出粮抗洪救灾还不是手到擒来?”

  杜望只觉得自己就像浑身上下都泡在了黄连汤里,就连每一个呼吸都是苦的: “国相大人别挖苦下官了,下官要是要的出来粮食,还会像如今这般夜夜辗转反侧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国相大人看看,下官的头发都白了。”

  崇云考仔细看去,还真让他发现了杜望头顶几根显眼的白发。崇云考当时便大义凛然地说道: “老夫知道,从豪右之家要钱要粮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府君大人必然为难。但是老夫也难,咱们就都勉为其难吧。都是为主公做事的,大家理应同舟共济,府君大人需要老夫做什么,尽管说出来。”

  杜望: “……”

  杜望恨不得吐血。

  勉为其难?

  你勉为其难什么了?

  勉为其难地在这里悠闲喝茶还配个红泥小火炉?

  话说的是真好听,就是仔细一琢磨,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出来。

  杜望心里骂骂咧咧。

  白未晞拢着身上的狐裘,也慢条斯理地对杜望说: “府君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等虽然对司州人生地不熟,但总归不会看着府君大人一个人难的。”

  杜望想说的话就这么憋在了嘴里。

  好好好,你们人生地不熟,就该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干活是吧?

  杜望也算看明白了,这几个人根本不想掺和进管司州豪右要粮的事。

  也是,雍王是想长久待在司州的。想要黎民百姓的信服,这次洪灾就不能不救;但想要长久地统治司州,就不能和豪右搞得太僵。

  权利从来都是自下而上的,没有司州豪右的认可,雍王溯只怕连治理司州的小吏都找不出来,又何谈让司州成为雍王的后盾?

  现在雍王又想从豪右口袋里掏钱赈灾来损有余而补不足,又不想因此让司州豪右产生什么想法,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杜望这个同为司州豪右的本地人去得罪其他的司州豪右。

  这样一来,雍王集团和司州豪右见面还能三分笑,被他选中的人也会因为成功在雍王集团中央站稳脚跟而对雍王溯更加忠心。

  要不是现在受苦受累是自己的,每天头秃的也是自己。杜望都恨不得为雍王殿下的手段叫声好。

  但事已至此,杜望看上了雍王这艘船想上,那不管游雍集团给他开出的船票价格多么的高昂,杜望也得咬牙买。

  因此杜望咬咬牙,咬得牙都碎了: “无妨,不是什么难事,下官没有什么困难,一定会将这件事为主公办好。”

  杜望的话音刚刚落下,崇云考就迫不及待地说: “那老夫就替司州百姓在此谢过府君大人了。”

  杜望苦着脸走了,临走之时的背景煞是萧瑟,仿佛秋冬之际无依无靠的落叶,让人忍不住为之悲叹。

  待杜望一走,崇云考顿时敛去了刚刚那副老油条的样子。他摸着自己长长的黑髯,意有所指地说道: “不愧是几百年的大家族,就是与众不同。”

  桑丘点头: “白先生说的果然没错,涉及到自身利益,他们竟是连和京兆韦氏的通好之谊都顾不得了。杜府君都没办法从司州豪右口袋里掏出粮食来,若是换作是下官,就只能建议直接抄家了。”

  人与人之间最坚固的关系就是利益关系,京兆杜氏想换的雍王溯的信任,却要京兆其他豪右出血,那怎么可能?

  要粮之事一过,这些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的京兆豪右之家,之间的联盟只怕要如流沙之水了。

  想到白未晞接下来的计划,桑丘对白未晞深深行了一礼: “白先生的计谋天下无双,必然能让司州豪右争先出粮。”

  白未晞一点也不居功: “白某不过提了个主意罢了,具体实施还要看左丞大人的,此计能不能成功,全看左丞大人了。”

  桑丘的脸上露出堪称残忍的笑容: “白先生放心,这点小事,桑某轻车熟路了。”

  想到自己出了个什么损主意的白未晞: “……”

  在这点上倒也不用轻车熟路。

  ******

  王团出城是为了去看望他的“门客”们的。

  他出身京兆王氏,父亲是京兆王氏现今的家主,母亲是京兆史氏的女儿,他是母亲的第一个儿子。作为嫡长子,他注定继承京兆王氏的家主之位,因此从小便养成了高傲肆意的脾气。

  京兆王氏乃是先秦时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的后代,王团自幼崇尚这位老祖宗,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老祖宗信陵君公子无忌一样,追随门客三千,创下“窃符救赵”这样的神话。

  因此王团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养士”,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

  这次他要去探望的,便是一个被通缉的大盗。此人说是“大盗”,但王团觉得这是蔑称——这位名唤“束薪”的壮士也不是什么大盗。

  束薪是邯郸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束薪自幼行侠仗义,仗剑天下,专管不平事。这位侠义之士声名斐然,还在淮上地区遇到了自己的真爱,一个名叫“司月予”的男子。

  司月予是蜀人。

  蜀地多美玉,史书记载,夏朝时,夏后桀便为了美玉而攻打蜀国,蜀国不敌,不但献上美玉,还献上“琬” “琰”二女于夏后桀,夏后桀宠爱异常,甚至为二女冷落了妻子妺喜。

  司月予家便是蜀地代代相承的琢玉人,他的姓氏“司”古同“后”,有“子承父业”的意思。远古时代世卿世禄,世人将“子承父业”看作是非常荣耀的事,因此夏朝的君主便将“后”作为自己的称呼。

  据传,司月予的家中有一块美玉“春蚕”,是古蜀国蚕丛氏流传下来的美玉,记载了黄帝娶妻蜀山氏的女儿嫘祖,嫘祖之子昌意娶妻蜀山氏的女儿昌仆,从而将养蚕缫丝的技术从古蜀国传到中原的故事。

  现任蜀王贪图此美玉“春蚕”,欲将“春蚕”据为己有。司月予的父亲不从,蜀王竟下令诛杀司氏全族,将带着血的美玉“春蚕”拿到了蜀王宫。司月予侥幸逃过一劫,从蜀地辗转来到淮上。

  在淮上,司月予与侠客束薪相爱,束薪得知爱人的经历后,孤身入蜀潜入蜀王宫,将美玉“春蚕”偷了回来,为此得到了蜀王的通缉。世人皆知束薪身怀重宝,为避免被杀人夺宝,束薪不得不东躲西藏。

  但当他费尽心力终于回到淮上时,看到的却是爱人司月予的尸体。

  原来,蜀王花重金悬赏束薪与司月予的人头,束薪找不到,但司月予却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于是司月予的人头被献给了蜀王。

  蜀王却没要司月予的人头,而是将司月予的尸体悬挂在家中,就等着被回到家中的束薪看到。

  看到爱人尸体的束薪决心为爱人复仇,但他已被重金通缉,想要他的脑袋从蜀王手中换取赏赐的人太多了,束薪不得不为了活着而东躲西藏。

  就这样,束薪辗转来到长安,被四处养士的王团发现,王团便收留了束薪,将其安置在郊区的别院。

  如同往常一样,王团来到别院,正好看见其他的门客们喝酒划拳,束薪在一旁一个人喝闷酒。

  王团摆摆手,示意其他的门客们继续,自己则是将束薪叫到了一边。待到附近没有人能听到它们的说话声了,王团才对束薪说: “束薪兄,你不是想为妻子报仇吗?现在正好有一个机会。”

  闻言,束薪当场眼睛就亮了。自从爱人司月予死后,他懒得打理仪容,长发,长须乱糟糟的混在一起,配合着晶亮的双眼,竟无端显出几分恐怖来。

  被这样充满希望的绝望眼神看着,王团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维持镇定: “束薪兄,你可曾考虑过上阵杀敌?若是在其他的诸侯国有自己的身份地位,也许有朝一日,你就能亲自攻入蜀王宫,砍下蜀王的脑袋呢!”

  这句话让束薪眼中的光亮越来越浓,但很快,束薪眼中的光又落了下去: “我这样的身份,只怕参不了军吧。”

  晋室采用的是征兵制,即和平年代定期选人服兵役,一旦战时,这些平时服过兵役,受过训练的农夫就要拿起武器加入战场。

  而选择服兵役的人群时,大部分都会选择稍有资产的良家子,很少会有人愿意用穷苦无产的闾左贫民。

  毕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通俗来说,就是一个士兵,你在老家有田有地有房子,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牵挂太多,这样的士兵在作战时必然勇猛,最起码不敢当逃兵,不会战事刚一失利就跑的无影无踪。

  再加上这些稍有资产的良家子往往能自备衣衫甚至武器,马匹,家中可以随时寄钱过来,朝廷匮乏军饷,这些良家子们也能活得下去。

  譬如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家家户户祖传战甲,自幼便由家中自费训练,一上战场还自备兵马甚至是仆骑,如此带薪上班的优秀团体,一跃成为各大封建地主最爱的打工人。

  但是毫无资产的闾左贫农呢?连件衣裳都备不起不说,一看打了败仗,立刻就做了逃兵,往小树林一钻,鬼影子都找不到。

  朝庭对于逃兵的律法对他们来说毫无约束力——毕竟他们没有田产,也一般没有老婆孩子。

  而像束薪这样不但无产,甚至还有通缉在身的人,更不是军队愿意要的好兵源——

  无产意味着随时可能放弃责任当逃兵;

  有通缉在身,往往意味着服从性差,在战场上自以为是不服从上官,甚至鼓动营啸。

  军队需要的是听话的机器,不是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但面对束薪的担忧,王团却说: “这点你放心,户籍的事我会解决。”

  听到王团的保证,束薪当场对王团一拜: “公子放心,若有束薪出人头地的一天,必不会忘记公子的提携。束薪愿成为雍国将士,为雍国而战。”

  王团磕巴一声: “不,是……”

  “你们是谁?”

  “何人敢来此捣乱?可知这里是谁的地盘?”

  “京兆王氏的别院,你们也敢放肆?”

  王团的话完没有说还,便被阵阵嘈杂声打断。束薪皱着眉往前去,王团在身后喊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王团: “……”

  不是,我的话完没说还!

  但束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前院了,王团只能跟在束薪的身后,想着等解决了这些不速之客,再和束薪解决这个不怎么美妙的误会。

  但当王团看到闯进别院的不速之客的时候,他当场就愣住了。因为这些不速之客正穿着破衣烂衫,脸上黄土抹面。

  鬼面军?

  鬼面军!

  怎么会是鬼面军!

  王团脸都白了: “尔等何人?可知这里是谁的别院?”

  这tm是本公子的别院!

  你们老大没和你们说,咱们是自己人吗?

  然而鬼面军根本没理会王团的话,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和王团的门客们互殴,另一队直奔库房,开始抢夺金银财宝和粮食。

  王团想阻止,但当他看到鬼面军手中的武器时,哪怕大部分不过是几根木棍,他还是悄悄地退后了几步,觉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区区不怎么贵重的身外之物,没必要为了这点玩意儿冒险。

  和王团一样想法的门客比较多,以至于大部分人都瑟瑟发抖地躲到王团身后,比王团这个真正的千金之子还要坐不垂堂。

  反而是束薪随手拿起自己的长剑,带着几个还算靠谱的门客,和人数是自己十倍以上的鬼面军打了起来。

  然而即便束薪勇猛非常,在面临十倍以上的敌人的时候,还是被鬼面军制服了。他被鬼面军压在地上,样子狼狈不堪,鬼面军的首领却对他说: “是条好汉,捆起来,别伤他。”

  束薪脸色涨的通红: “士可杀,不可辱!”

  鬼面军首领嘲讽他: “迂腐。”

  束薪: “……”

  没过多一会儿,去后院抢劫的鬼面军都回来了。首领点了点战利品的清单,嘴角露出满意的笑,转身就要走。

  王团松了口气。

  首领半路折返了。

  王团松的那口气憋在嗓子眼。

  首领走到王团身边,手中还拿着一把看上去十分锋利的长剑。这可不是其余人手中的木棍,而是正儿八经的真铁长剑。

  王团咽了口口水: “壮士,你缺什么可以和本公子说,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本公子可是京兆王氏的子嗣,你要什么本公子都能给你。但你若是伤了本公子,那就要遭到整个京兆王氏的追杀。”

  顶着鬼面军首领越来越尖锐的眼神,王团努力让自己不颤抖: “荣华富贵还是通缉满身,这个选择不难吧?”

  首领听到这句话都笑了: “听说你到处自诩是信陵君后代?公子无忌窃符救赵的时候,没想过后代是你这样的软蛋吧?”

  王团很想像刚刚的束薪一样来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但事实证明鬼面军首领没看错他,在真刀真枪面前,他确实是一个软蛋。

  王团狗腿地笑了笑: “您还知道信陵君呢?阁下当真博学多才,想做官不?本公子可以引荐。”

  鬼面军首领: “……”

  鬼面军首领将长剑横在王团的脖颈上: “再多说一句话,我杀了你。”

  身后的束薪大喊: “不准欺辱公子!”

  见到这时竟然还有人肯为了他说话,甚至是在束薪自身都难保的时候,王团竟有几分感动: “当初信陵君门客三千,今日某有束薪,抵得过门客三千。”

  鬼面军首领被这对“感天动地主仆情”感动得翻了个白眼: “有病。”

  说着,他低下头,拿走了王团腰间的佩玉: “这破玉倒是值几个钱,乃公就收下了。”

  说完,就转身带着丰收的大部队离开了。

  待王团估摸着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众人去解开束薪几人身上的绳索,王团在一旁骂骂咧咧: “这些王八蛋!”

  等王团回到家的时候,他还在对他的父亲大声谴责这些无耻之徒: “他们肯定不是鬼面军!”

  “为什么不是?”

  王团的父亲,京兆王氏的家主王无造悠闲地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肯定不是鬼面军?”

  王团一时语塞。

  王无造“砰”得一声将茶杯摔在案几上,清亮的茶汤溅出几滴落到黄花梨的案几上,吓得王团一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看上去一脸轻描淡写的王无造会在突然间变得如此盛怒,王团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便听见王无造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因为司州鬼面军的首领渡河就是你养的‘士’!你和鬼面军的首领暗通款曲,鬼面军怎么可能抢劫你的别院!”

  这话吓得王团当即跪在王无造的面前: “父亲明鉴,此事绝无仅有啊!”

  “明鉴?老夫的明鉴有什么用,要雍王溯的明鉴才有用!”王无造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传入王团的耳膜, “你以为,哪来的鬼面军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安,出现在雍王溯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瞬间,王团只觉得一股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冻得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凝固。

  王团磕磕巴巴地问: “父,父亲是说,这些鬼面军是雍王溯让凉州铁骑假扮的?”

  王无造的目光缓和了三分: “总算你还没有蠢到家。”

  王团不解: “父亲,雍王溯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刚问出口,王团便反应过来了: “为了粮食!雍王溯要赈灾的粮食!”

  王无造闭上了双眼,又恢复成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既然知道雍王溯要什么,还不去办?”

  王团瞬间逆反了: “凭什么!那雍王溯手段如此下作,父亲怎么能容忍?”

  王无造糟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长子: “不然呢?不给?现在出现的这些鬼面军就是雍王溯给咱们的警告!现在交出粮食,所有人都有台阶下。若是不交,那下次的鬼面军再出现的时候,可就不是只抢粮,不伤人了。”

  王团顿时脸都白了: “父亲的意思是说,雍王溯会杀了我们?”

  “这些年被诸侯灭族的豪右难道还少吗?”王无造的声音冷静的堪称冷漠, “雍王溯甚至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因为我们是被逼成鬼面军的‘流民’杀死的。”

  王团一抖。

  见王团被吓得脸色煞白,王无造罕见地没有去哄自己的宝贝儿子,而是继续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雍溯不论手段还是心计都得常人,手下更有一批心随意动的凉州铁骑,如此雄主,便是不投靠,也绝不能在明面上反对。”

  “现在,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要不过分,就当花钱买安稳了。”

  ******

  得一吃一叫虎狼之态,但得五退三,明明吃了二,却不会让人觉得虎狼,这就是蚕食的魅力。

  抵着豪右之家能接受的底线逼迫,他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退让,成为游雍可持续发展的粮仓。

  在白未晞这番不要脸皮的理论指导下,豪右的粮食一车一车地送来,白未晞让人在司州各大城市的中心都立了个碑,在上面记载了每家每户都为这次赈灾捐献了多少粮食,其中京兆杜氏以三千石的数据名列榜首,这样杜望这几天脸上都笑开了花,豪右们被逼献粮的不满也少了很多。

  但捷报并没有让白未晞的脸上露出笑容,因为他接到了一个让人很不愉快,十分不愉快,特别不愉快的消息——

  河东郡的一户豪右柳氏在安邑的嫡枝被灭门了。

  确实是灭门——根据传回来的消息,河东柳氏安邑堂上下一共一百三十口,没有一个人活着,包括奴婢。

  白未晞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震怒: “我记得,我下过命令,不可伤人性命!”

  桑丘忙给他倒了杯水,生怕这位心地善良的白先生听到这个消息被气死。

  桑丘解释道: “不一定是我们的人做的,下官三令五申不准伤人性命,下官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不是凉州铁骑做的!”

  “确实不是凉州铁骑做的。”游溯推门而入,黑色披风扬起,金线绘纹在光的照射下波光流转。

  游溯面色冷然地将一份资料递给白未晞: “白先生看看吧。”

  白未晞抿着唇看起了纸上的资料,发现这上面是一位樵夫的供词。

  据这位樵夫所说,河东柳氏安邑堂被灭门的那天,他正好给河东柳氏安邑堂刚送完柴。回去的路上清点报酬,发现河东柳氏安邑堂少给了他十文钱。

  安邑堂缺斤少两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最近樵夫的妻子生了病,看病买药要一大笔钱,平时咬咬牙就能放弃的十文钱现在成了救命的东西,樵夫放不下,便回身打算找管家问一问。

  结果当他回到安邑堂的时候,正好看见鬼面军破门而入,安邑堂大开的地面上满是鲜血与尸体。

  樵夫吓得路都走不动了。

  他理所当然地被鬼面军发现了,那时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拼命地磕头。

  好在对方并没有杀他,一个脸上有纹身的大胡子对他说: “去长安,找到白先生,替我给他送个东西。”

  那个大胡子给了他一小块银子作为路费,樵夫吓得瑟瑟发抖,大胡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恰巧半路上他遇到了追查河东柳氏安邑堂被灭门的事的官军,就被官军带到了长安。

  白未晞抿着唇,他没有问那个大胡子让樵夫带给他什么,而是先问: “那个脸上有刺青的大胡子是谁?”

  游溯递给他一幅画像: “如果情报无误,此人应该是鬼面军的首领渡河。渡河是吴越人,脸上的刺青是吴越人‘断发文身’的标志之一,但他只文身,不断发。年初的司州之乱就是他挑动的,汉王也是他杀的。”

  白未晞抿唇: “所以,他应该是一个接受过华夏文化的吴越人?怎么跑到司州来了?”

  游溯摇摇头: “不知道,这人根本找不到过去,没人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

  若不是脸上的纹身做不得加,再加上渡河一口从不掩饰的正宗吴越口音,只怕连他是哪里人都查不出来。

  白未晞看向手中的画像。画像里的渡河身高八尺,五官硬朗,蓄着长须,脸上刻着铜绿色的猛虎刺青,看上去英姿勃勃。

  白未晞道: “他看上去年岁不大。”

  游溯点头: “据见过他的人说,渡河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而且皮肤状态也很好,可能就二十几岁。”

  一个年轻的,来历成谜的吴越人,却成了司州鬼面军的首领,率领一群信徒在司州土地上兴风作浪。

  白未晞抿抿唇,这才问道: “他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游溯沉默了一瞬,没有回答。

  白未晞: “???”

  ******

  孟良疑惑地看向自家老大: “老大,你为什么要给那什么白先生一枚白色棋子?”

  渡河把玩着手中的黑色棋子: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此刻的渡河已经刮了胡子,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庞。他看上去确实只有二十几岁,硬朗的五官配合着微黑的皮肤,一派少年意气。

  孟良挠了挠头: “老大,你刮了胡子,我还有点不适应。”

  “不刮胡子,我怕我们离不开司州。”

  孟良一顿: “离开?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司州?”

  想了想,孟良不确定地问: “因为我们杀了安邑柳氏的人吗?”

  渡河轻轻地点头: “都明目张胆地对游雍宣战了,不离开司州,等着给凉州铁骑冲业绩吗?”

  这下子孟良更蒙了: “老大,那我们为什么要杀了安邑柳氏的人?虽然他们确实该死,但是……值得吗?”

  孟良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跟随渡河,就是因为渡河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杀人也讲究“杀亦有道”,但凡被渡河杀掉的人,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安邑柳氏是河东柳氏的嫡枝嫡脉,平日里不但仗着自己主家的身份欺压旁支,更是肆无忌惮地兼并农户的土地,就连家中的奴婢也狗仗人势,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

  河东郡特殊的地理环境让诸侯王的势力不好插手只能安抚,导致安邑柳氏肆意兼并农户的土地多年都无人制止,所以孟良杀掉安邑柳氏的人毫无心理负担。

  但是这样的豪右多了去了,他们杀都杀不完,渡河为什么要选在这个特殊又敏/感的时候,通过杀掉安邑柳氏的人,来对游雍朝廷宣战?

  渡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孟良的话,而是抬起头,目光悠远地看向远方。

  不远处的道路上,一队运粮车队正慢腾腾地前行。用来运输粮食的都是肩高不足六尺的劣马,又拉着一车的粮食,因此走的并不快,马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抡起鞭子催促。

  渡河说: “这是运往冯翊的粮食。”

  孟良点头: “对,游雍说了,让黔首先在原地等待,冯翊郡守开仓放粮,就在冯翊当地施粥赈灾。”

  说到这里,孟良似懂非懂: “老大,我们要去劫赈灾粮吗?”

  虽然杀人越货的勾当孟良不是第一次干了,但是劫赈灾粮,孟良心底有些惴惴。

  好在渡河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渡河踢了一下孟良的屁股,骂道: “胡言乱语,赈灾粮也能劫?”

  看到渡河没有劫赈灾粮的意图,孟良松了口气。但如此一来,孟良更不解了: “老大,那你看着这些赈灾粮做什么?”

  渡河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回答孟良。就在孟良以为渡河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渡河缓缓开口: “今年年初,司州黄河水患,波及了冯翊,河东,弘农,河内,河南五郡,灾民近百万,但是汉王没有赈灾。”

  “他们冷眼看着百万生民卖儿鬻女,看着八百里秦川哀鸿遍野,却为了哄抬粮价兼并土地而不管不顾,所以我带着兄弟姐妹们推翻了汉王政/权。”

  “但是孟良,我问你,如果现在我让这些流民和我一起反抗游雍政/权,你说,他们会跟随我吗?”

  孟良愣在当场。好一会儿,孟良才说: “应该不会吧……他们都只想活着。”

  加入鬼面军的都是活不下去的兄弟姐妹,就像孟良。而那些能够活下去的人,在游雍政/权对司州进行了初步治理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当时孟良还对这墙头草一样的行为大声斥责,痛骂他们竟然为了游雍的小恩小惠抛弃自己的兄弟姐妹。

  但当时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有人对他说: “孟大人,您行行好吧,小人就是个普通的农民,就想好好活着。”

  游雍赦免了平民百姓加入鬼面军的罪行,并承诺会给他们分配土地,只要为游雍政/府耕种五年,五年之后,土地就可以划归到他们各人的名下。而在这五年期间,他们作为游雍政/府的佃农,税率是十税三,比给豪右的五成甚至六成少的多。

  所以鬼面军的兄弟姐妹们心动了,他们悄悄地跑下了山,甚至没有和孟良说一声,就好像这些曾经和他们互道兄弟姐妹的鬼面军是什么吃人的恶鬼。

  更让孟良觉得心寒是的,明明说好的啊,除了渡河这个老大的地位不动摇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兄弟姐妹。

  没有什么“孟大人”,也没有什么“小人”,他们都是兄弟姐妹啊。

  可是到头来,只有孟良将这句“兄弟姐妹”当了真,别人只会在背后小声嘀咕“这位孟大人真奇怪,竟然不喜欢别人叫他大人”。

  那一刻,孟良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最终,还是渡河出面,对那些人说: “你们走吧。”

  看着那些人忙不迭离开的背影,孟良觉得心寒。

  从那时起,孟良就明白,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没有退路的。而一个人但凡有了退路,鬼面军就不再是他们的选择。

  所以,这一刻,孟良向现实低头: “那些流民会接受游雍的赈灾,根本不会反叛。”

  “所以啊,我们的任务完不成了。”

  话是这么说,渡河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任何的伤感: “传信给窦太主,就说司州不可图。”

  孟良点头,随后又问: “老大,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渡河的目光看向东方: “齐国,我们去齐国。”

  孟良得令,转身去准备给窦太主季峨山的信。

  渡河的目光却在这时又转到西方。透过重重叠叠的山峦,渡河仿佛看见隐藏在群山之后的喧嚣城市,与城市中击筑而歌的白衣少年。

  渡河摸着怀中的黑子,喃喃道: “白先生,渡河渴望与您相见的那天。那时,渡河持黑子,先生持白子,我们对弈一盘吧。”

  渡河的目光落到山川上: “以山川为棋盘,”

  他的目光又落在行人身上: “以众生为棋子。”

  “我想看看,究竟是你是对的,还是我才是对的。”

  恍惚间,渡河想到他唯一一次遇到白未晞的时候——那时候的白未晞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而是对另一个闻名而来的儒生说: “法古王本身不过是无能者对现实不满的狂怒,才有了过去才是好的,现在都是错的。”

  “真正的能者,只会向前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渡河停住了迈向白未晞的脚步。他只是从人群中注视着这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听着他用渡河从未听过的义理将儒生奉为圭臬的“三代之治”批的一文不值。

  他说: “燧人氏钻木取火,人类始食熟食,在此之前,人类不过茹毛饮血,与野兽何异?”

  他说: “有巢氏建造房屋,人类始有居室,在此之前不过择木而栖。”

  他说: “仓颉造字,人类始有文明,在此之前人人目不识丁。”

  他说: “可见古王没什么好的,远古时代远不如今。”

  对座的儒生面红耳赤,可是却找不出合理的语言来驳斥这番大逆不道,最终也只能憋出来一句: “歪理邪说。”

  站在人群中的渡河却在心里默默反驳: “不是这样的。”

  “远古时代纵然茹毛饮血,择木而栖,目不识丁,但人人平等,在圣王的带领下安乐富足。”

  “现在虽然看似生活条件比远古之时好得多,但却处处是剥削,是压迫。”

  “古王就是比今王好。”

  渡河喃喃: “白先生,我会向你证明,三代圣王垂拱而治,那才是天下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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