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命运来信[西幻]>第55章 尾声

  摩西的最后的一封信下面是一张折叠好的地形图, 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上面有不少建筑和景观都被做了标识,其中一些杰勒米在历史课本上看过,中央帝国的不少名胜奇观都在联邦建国的战争中受到波及, 战后重建工作和围绕卢卡丹、莫顿、卡普阿、巴尔比亚诺、山亚克、基罗尼、里森七座城市的大型复合魔法阵一直是阵地法师们口里的热门话题,后者是他在成为高阶法师之后才得知的东西。

  地形图里面插着一张纸, 以墨迹的深重和颜色判断,书写的时间和前者年份不同。

  纸上的内容也指明了这个问题。

  “这是战争之前的约定,是过去的我留给你的宝藏。”

  继续往下翻,则是几张零零散散的画。其中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有高耸宏伟的城墙、辽阔的旷野、浩瀚的星空,也有富含野趣的乡村、雅致的园林、奢华的宫廷……这些画的右下角都标着日期,部分景物画在黄昏历,人物画则全部在新历, 并非每一张都出彩, 尤其是标记着新历的那几张,越靠近新联邦建国的那几年, 画作越发粗糙, 技法水平各方面下降,色彩的运用上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它们显然只是大量的画作中被挑选出来的代表。

  翻完它们, 便再也找不出什么东西了。

  杰勒米在他的书房里度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一字一句将摩西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以高阶法师的天赋,过目不忘对他来说并非难事。看完第一遍的时候, 信件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印在了杰勒米的脑海中。

  可他还是不想停下。

  仿佛阅读就能补全他在对方人生中缺失的那段时光, 陪伴他的好友度过那段难熬的日子——他们曾经约定要分享一切, 要将自己最不齿的一面剖析给彼此。即便如今他的友人已经走完一生,进入安眠, 他已经不再需要谁来听他的声音,也不需要谁来与他讲话。

  可是杰勒米还是忍不住拿着摩西信反复阅读。

  他迫切地想要写一些东西来回应他的朋友,他几次三番提起笔,可到了最后,也没有写出一个字。

  他突然就理解了摩西在信里描述的那种感受,因由并不相同,但给人的焦虑却如出一辙。杰勒米从看到摩西的第一封信起,心里就滋生了那么一种情绪,随着后面的一封又一封,越积越多,越积越满,简直要将他那一个颗心撑裂。

  他想要说话。

  他看着友人背负的命运,看着不断流动的时间,看着赤.裸在面前的生活,他想要说话。

  可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年轻人对着桌前的纸张,只觉得它们无比沉重,而自己的笔墨又实在太轻太轻。

  在干坐了一天之后,杰勒米搁下了笔。他打开房门,和父母报了一声平安,然后走出了家门。

  屋内的魔法广播里播报着近期联邦里发生的种种大事,屋外的冥想树枝繁叶茂,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与一周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杰勒米看着眼前的景色,不禁沉默了一会儿。小半年前,他才推着不愿向自己透露姓名的友人走过了这条小巷。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向自称来自克莱因的老先生讲述弗里德里希的人文风景的。他记得自己兴致勃勃地和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冥想树,他高兴而自豪地指着冥想树下的邮箱,说邮箱另外一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朋友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他沿着向对方介绍过的道路走走停停,一路上他浑浑噩噩,大脑为各种情绪所填塞,全部交错在一起,以至于完全找不到什么可以清晰表达出来的东西。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弗里德里希闻名世界的圣物面前。

  那是划出光阴的世界之树,象征着“时间”和“命运”的钟塔,“闲置的时间”。

  他和摩西在这里见面。

  杰勒米还记得摩西当时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深色常服,坐在轮椅上,正对着弗里德里希的圣物“闲置的时间”画画。他头发花白,瞎了一只眼睛,虽然五官残缺,但显然有着相当不错的底子,只是坐在画板前,就让人觉得他博学而睿智,阅历非凡。

  杰勒米就站在他的旁边。

  和现在一样。

  他站在弗里德里希的圣物前面,抬头仰望这古老的建筑,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没有得到任何启示。

  “因为他占据了你人生中代表‘命运’的一环。所以你在‘闲置的时间’面前看到不到任何东西。”

  有人解答了他的一小部分困惑。

  “也是由于他占据了你人生中代表‘命运’的那一环,因此任何能观测‘命运’、进行‘预言’的存在都无法在未来中看到你的身影,你的‘命运’只属于你自己。”

  杰勒米闻声侧过头,才发现钟塔前面还站着一个人。对方穿着代表着法师协会主席的长袍,手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魔纹,美中不足的是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使得那趋近完满状态的魔纹都看起来稍微有些扭曲。她白色的长发卷曲成波浪,晶莹的色彩近乎透明,面容模糊一片,大概是一种伪装魔法的效果。

  每一个生活在弗里德里希的法师都认识这位引导了法师协会数百年的传奇,弗里德里希的无冕之王,代表了人类以血肉之躯窥探物质世界的极限,施法者中的至圣,“解构术士”卡佳。

  “大导师。”

  杰勒米回过神,颇有些拘谨地向这位弗里德里希的至圣问了一声好。

  “解构术士”不只是弗里德里希的领袖,还是利德尔的荣誉校长。不止利德尔的学生,只要是受过她所开放的知识的恩惠的法师和学者们,都尊称她一声“大导师”。

  如果在平时看到这位法师中的至圣,杰勒米必然欣喜若狂。而在此刻,年轻的法师心中居然没有滋生出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感。情感上过度的完满是另外一种枯涸。

  弗里德里希的法圣对杰勒米致以微笑。

  “我们一年前见过,就在这里。”

  杰勒米稍微有些错愕,须臾之后,又觉得理所当然。操纵着整个弗里德里希的最为强大的存在必然知道这个国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卡佳的声音很平静,这单调的平静之中深藏着几丝难以察觉的惆怅和疲倦。

  “我看过他的信。”

  卡佳没有特地指出“他”究竟是谁。

  杰勒米知道她指的是谁。

  弗里德里希的“大导师”说:“他总是把他的秘密留在桌面上,谁都能看到。过去无人在意,现在无人敢在意。大家都怕那地雷的开关,另外一个陷阱的诱饵。艾利卡倒是敢当他的面直接看,但她更想等摩西亲口告诉她。她想以更正式的方式了解他。”

  “我是不在乎这些东西。他不想将我们当朋友,我也不把他当友人。这对我们来说反而更轻松一些。”

  “他知道我看过他的信。他也从来不说。”

  杰勒米本能地想要给他的朋友辩解,但想到摩西在信里写的,他又觉得弗里德里希的“大导师”说得并无虚假。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他是那样的人。”

  弗里德里希的“大导师”轻笑了一声,就像是忽而吹过的一阵风。

  轻微而飘渺,捉不到一丝一缕的情绪。

  “对,他就是那样的人。”

  她说:“我第一次在伊波利特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必然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他有着过分的正义和道德,又有着荒唐的残忍和天真,这些堆积在他卓越的学识和惊人的能为之上,将他变成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混蛋。”

  卡佳声音停顿了一下,她问杰勒米:“你知道阿比诺尔吗?”

  这不是一个需要答案的问题。每一个活在弗里德里希的人,都知道将这个国家带离“时间”与“命运”的影响的魔法阵来源于谁。

  杰勒米看着她。

  弗里德里希的“大导师”仰望着划分出“命运”与“光阴”的圣物。

  她对杰勒米说:“阿比诺尔师从星辰历最伟大的建筑大师兼大魔导师、‘闲置的时间’的制作者玛丽·德林的后人。我同他一起长大。他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在‘数理圣塔’前缔结誓约,要一起追求真理。从黄昏历到现在,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厉害的阵地法师。”

  “摩西说的没错,是我置若罔闻才导致了阿比诺尔的死亡。因为我刻意的纵容,才让他有了触碰禁忌的可能。”

  “是我杀了阿比诺尔,因为他背叛我。是我血洗了法师议会,因为他们背叛了弗里德里希。”

  卡佳对这件事没有任何避讳。

  她直白地说道:“究其根本,是我的懦弱和内心深处暗藏着的对于‘生之原罪’所代表的知识的渴望。”

  “我不愿意失去阿比诺尔,他曾是我最爱的人。而且我和阿比诺尔一样是一个法师,是一个研究者,对于真理的渴望让我走到了现在。”

  “我当初是真的想杀了他。他看到了我杀死阿比诺尔的始末,他目睹弗里德里希的阴暗污秽的一面,他作为一个外来者知道太多东西。他也心中有数。如果他没有那份实力,他根本不会活下来。”

  听到这里,杰勒米忍不住看了一眼“大导师”残缺的右手。

  魔法并没有补全无名指和小指的缺口,那里光滑一片,连新生的肉芽都没有。它们显然经过了专门的处理。

  弗里德里希的“大导师”神情坦然,毫不在意年轻法师的冒犯。

  卡佳说:“我们是这样的关系。我是弗里德里希的领导者,是我主持了整个大清洗,问题的根本完全可以归咎给我。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结果却将这个罪名反手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想要我将仇恨转移到他的身上。”

  “他多么荒唐,又多么天真?”

  说到这里,卡佳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无奈地笑了两声。

  “他总在我的面前提阿比诺尔。其实我早就放下了这件事。背叛对于高阶职业者来说并不稀奇,新历之前的旧时代,能爬到高阶职业者位置的人都经历过许多风雨,年岁大概和他死的时候差不多,我和阿比诺尔成为高阶法师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跟你们这些按部就班,从小就系统地学习经过无数人归纳总结的知识,稍加磨炼就触摸到真理之门,随后成为高阶职业者的孩子们不一样。虽然,以你现在的天赋,回到过去也一定会是一个天才。但是在我们那个时候,每一个高阶职业者手里都沾满了敌人的鲜血。”

  “他那样的人反而才稀奇。”卡佳说,“我在罗季昂的监狱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的双手一定沾过血。我见过许多穷凶极恶之徒,他们无一不藐视生命,践踏道德,渴望权力。他们的愧疚只在于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像他那样在活着的时候就放弃了自己,明明已经默认了自己的死亡,又能在各种环境中做出对他来说最为理智的判断,做出对于他人来说最疯狂的行为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他总是孤注一掷,将别人逼到绝处。他总说自己唯利是图,说别人活该要恨他,活该要败在他的手里,从这方面来说,他确实作恶多端。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有着过分的道德,还理所当然地将别人的罪恶冠在自己的头顶。”

  “他是一个再矛盾不过的人。”

  卡佳说完,又沉默了一小会儿。

  杰勒米判断不出来她的情绪。

  “解构术士”的声音一直都很平静。

  平静而寡淡,像是一杯水。

  随后,年轻的法师听“大导师”继续说道:“其实,我也听过圣行教最年轻的教堂骑士团候选团长的名号。”

  卡佳看着“闲置的时间”,回忆着过往。

  “弗里德里希不排斥信仰圣行教的学者,但也不允许圣行教的教士随处传教,圣行教的教堂骑士一直都是我们需要提防的对象。当时听说圣行教的教堂骑士团下一任团长可能会是一个猎人,我和阿比诺尔都担心过一段时间。这个位置历代都属于战士或者骑士之类长于正面交战的职业,他们往往一个人就能匹敌一支装备精良的攻城尖兵队,而猎人从来都不以正面交战见长。尤其圣行教的三位大主教还在当事,手掌中央帝国的军权、统帅中央帝国军队的‘圣行’的德里安本身就是一位骁勇善战的骑士,教堂骑士团团长的位置一直都由德里安的嫡系把控。”

  她说:“弗里德里希的防御阵法能够挡住最为勇猛的战士,能够拦下最为坚韧的骑士,却不能防止刺客、猎人等一些精通伪装的职业者。能在自己职业的短板方向,战胜擅长于此强敌,那应该是一个多么难缠的对手?如果不是后面圣行教内部的那一场由中上级教士组织起来的联名罢免过于轰动,叫我们这些外人都听到了不少风声,说不定我和阿比诺尔早就和他打上了交道。我们倒是很感兴趣,但那些终究是圣行教内部的变动,全貌也不是我和阿比诺尔这样的他国首领应该知道的。”

  “谁会想到,在卡斯道尔首都罗季昂的监狱里遇到的阶下之囚,居然会是他。”

  说到这里,弗里德里希的“大导师”也不禁失笑。

  她说:“也对,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在圣行教做出这样的事情。”

  卡佳的声音如同一条潺潺流动的静谧溪流。

  杰勒米却觉得自己在对着一面深潭,潭面光滑如镜。

  他在对着一面无法窥见内里的镜子。

  镜子的表面映照的是他自己。

  他听着卡佳说道:“清醒的人注定难以长久。他明明知道,一切生活不过是以死亡为结局的过程,而历史则是由无数过程和结局堆积起来的结果,我们也只是沧海一粟。他却觉得自己应该为了还未出现的灾难负责。”

  “他把自己抬到了人人恐惧的位置上,然后用别人的恐惧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噩梦。放任自己沉浸在忏悔和罪恶中。如果拿他给别人的标准来衡量他自己,他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健全的人。他能容忍别人犯错,却不能容忍自己犯错。他能允许别人沉迷于享乐,怠惰于人生,却不允许自己多休息一会儿。”

  “他总说自己卑劣又冷血,唯利是图,满手罪恶。他憎恶圣行教,厌恶圣行教生来戴罪的教义。他总向群众说,‘没有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为了生存而背负罪恶。生存没有对错。’他宽恕所有人,唯独不宽恕他自己。”

  卡佳说:“他就是个白痴。”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杰勒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或者做一些什么。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他知道摩西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他知道对方的天真,知道对方的勇敢,知道对方的坚忍,也知道对方的理智和残忍,知道对方的狂妄和傲慢。他知道摩西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如果是在小时候,他大概会拿出一张纸,在第一行写一个用于嘲讽对方的代号,然后在正文大骂摩西是个笨蛋,说他自负的模样多么可笑,说他孤独的模样多么可怜,然后大发慈悲地告诉他,自己会向他伸出手,会竭尽所能地给他帮助。

  可现在他说不出口。

  他写不出来。

  他的朋友需要帮助,但绝不是这样的帮助。

  他突然听着利德尔的“大导师”说道:“听说你不打算在利德尔继续进修。”

  杰勒米原本以为卡佳会劝他留下,他这段时日已经听过好多劝说的话。

  他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结果,他却听弗里德里希的“大导师”说道:“年轻人到处看看也好。”

  卡佳说:“这个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事物,能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由时间和路程累积起来的见闻和由经验堆积起来的阅历,总比道听途说要强一些。”

  杰勒米本能地摇头。

  摩西的一封封信件在他的脑中循环往复,克莱因的风景、卡斯道尔的见闻、玻利瓦尔的故事、伊戈尔的境况、萨沃纳的习俗——那些被好友写在信中的世界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年轻的法师终于在这繁复的情感中摸索出来了一丝自己的想法。

  他顺着那些冗杂的信息,剥茧抽丝般将自己的想法拉出,将它慢慢地摊开,然后用力地表达了出来。

  “我想留在利德尔读大学。”他说。

  杰勒米看着卡佳,他的声音艰涩,神态极其认真:“大导师,我改主意了。我想继续留在弗里德里希,我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生养我的地方。我想重新向他介绍我的故乡,从弗里德里希开始,从我的角度,向他介绍这个万象更新的世界。”

  按照最初的约定。

  “我想向他分享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