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命运来信[西幻]>第54章 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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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 杰勒米:

  我原本打算从此不再与你写信。等熬到“生之原罪”的憎恨消散之后, 就直接向死亡寻求解脱,给一切画上终止。

  将我们的友情停留在过去。那么,即便是我这样的人, 也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美梦了。

  或许我应该把这一切归咎给卡佳。她白天在建国十周年的庆典上喝得一通烂醉,然后大吵大闹, 拿着酒杯,抵着我的鼻子,质问我还有没有偷偷摸摸地暗自神伤,满腹愁肠地给我不存在的朋友写信。

  她指着我们重新建立起来的中央帝国——现在应该被称为新联邦, 由人类等多方势力组建起来的共和国——她指着我们建立起来的国家,问我有没有把我们的国家介绍给你,问我有没有在自己的卧室里向你哭诉我一路行来遇到的不公,有没有讲过我再也无法恢复的左眼、逐渐退化的身体机能,问我有没有向你诉说过我在病痛之时的无能为力、如履薄冰时的诚惶诚恐。

  相比起我个人, 庆典上的其他人可能更值得说道一些, 他们见到这番场面之后,那惊慌惶恐到纷纷掩耳盗铃的模样还算有几分趣味。每回卡佳在明面上挑衅我, 就会让他们醍醐灌顶般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一个有生老病死的人, 给他们以无穷的信心,叫前赴后继地送给我层出不穷的刺杀。

  可如果真将一切归咎给卡佳的挑衅, 我还是感觉缺了一些什么东西。大概是一些徘徊不去的失落和遗憾吧。

  终究是我想给你写信了。

  现在是新历10年11月11日。早上卡佳告诉我,我身体内属于“生之原罪”的那部分憎恨已经散去。只是因为近年来处理公务的时候,使用魔法和炼金术代替视觉的情况太多, 影响到了我右眼的恢复, 即便借助各种工具, 也难以达到普通人的标准,想要回到高阶猎人的水平更是天方夜谭。而此前由“生之原罪”的力量污染异化的器官, 虽然用药物和魔法控制住了变异的倾向,但还是有许多遗留的问题。从那些研究报告看,我应该变成了一个相对正常的人。

  我自己倒是没有任何感觉。我已经失去了左眼,右眼的情况逐年恶劣,再坏一点也没什么。可能我早已习惯了这些。

  昨天夜里,我还做了一个梦。我又梦见了查拉斯。

  我和他待在圣行教中心大教堂三楼内侧的休息室里,他坐在书案前,兴致勃勃地写他的故事,而我则站在窗边,眺望着克莱因的风景。那应该是我们代表圣行教,给教堂骑士们授勋的前一天。每年年末,圣行教都会给内部才能卓越的有功之士授予头衔和奖赏,负责军务和多数外勤的骑士由执掌内政的“圣言”的查拉斯封赏,主持内务和多数后勤的执事和教士由掌控外务的“圣行”的德里安赐福。当时我是教堂骑士团的预备团长,我是受到表彰的骑士,也是协助封赏的长官。

  在那个为过去填满的梦境里,查拉斯一边写书,一边问我对“预言”和“命运”的看法。他以解读“命运”的预言之能得到“圣言”的尊号,本人却对“命运”没有丝毫尊敬。他的尊号和所谓的命运,对他个人来说,也不过是随口的谈资。而我当时权欲炽盛,满心想着要怎么才能爬上更高的位置,好为我的亲人和家族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VALUE!   而在那天之前,我刚刚借“圣行”的德里安大主教在会议上声称要对教会内部职责重新分配一事,挑拨了外务和内政人员的关系,并煽动教会中的革新派,叫他们向三位大主教上书,要求把权利同责任一起落实到执行者的身上。对于群众而言,圣行教的三位至高者,“圣言”的查拉斯、“圣行”的德里安和“圣躯”马蒂斯三位大主教是圣行教的第一面旗,他们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灵化身,无一不具有非凡的伟力;而外务人员则是圣行教的第二面旗,他们是圣行教内部教令的施行者。如果外务人员徒有其表,而无具体的权力,使得三位大主教的命令难以迅速实行,则会叫人轻贱,让圣行教颜面无光——这全是为了分化执掌内务、手握实权的教士们手中的权力。

  这些既没有违反法律,也没有违背道德。圣行教长久以来就着重于规则和秩序,他们站在统治者的位置上,为了扩大教义和信仰,更需要稳定和长久,需要不断注入新鲜的血液。查拉斯对此乐见其成,而“圣行”的德里安也心知肚明。后者虽然稍有不快,却也默许了这件事。

  至于其他人,那些为我唆使、操纵、威逼者,无一不软弱无能又懦弱可欺,除了一点恃强凌弱的勇气,便没有值得让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将他们踩在脚底下,对我来说实在太过轻松。

  我志得意满。

  杰勒米,一个向上攀爬的野心家,一个傲慢的人,只会将成功当作命运,倘若执着于失败,他就不能继续往前走了。我的人生里只有成功是我的“命运”,失败不过是成功的垫脚石,命运中不值一提的尘埃。我就是这样的人。

  因此,当查拉斯拿着笔玩弄着他笔下人物的一生,问我如何看待“命运”时候,我也没有半分对他和“命运”的敬畏。我站在窗台远眺,俯视着前来圣行教中心大教堂朝拜的人潮。我听见自己说道,“命运不过我暂未实现的野心。”

  “命运不过是我暂未实现的野心。”

  我当初有多么狂妄,才会觉得仅靠自己就能将一切攥在手里,将世界踩在脚下?

  可如果翻阅我的一生,也找不出来关于谦卑的一星半点。

  我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这样的梦境太多太多,我早就习以为常。

  过去的十年里,我长期处于黑暗中,和“生之原罪”一起作伴。我总能听到祂的声音,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们。“圣言”的查拉斯,“圣行”的德里安,“圣躯”的马蒂斯,还有许许多多将一切罪孽献给“生之原罪”的“天使”们,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到我和他们共处同一个空间。有时候是相对而坐,有时候的背对而立,有时候一起交谈,有时候各做各的。

  他们的经历和话语声穿插在一起,交织混合成乱七八糟的一团,潦草地塞在我的脑海里,混沌一片。

  运气好的时候,能在相对完整的记忆中休息小半天,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荒废掉这段时间和祂干熬。

  按照我和卡佳的推断,“生之原罪”回到正常的“时间”之后,就会得到了祂该有的“命运”。祂是陨落于这个世界的高维存在对于这片大陆的诅咒,是流行于大陆南方玻利瓦尔的大瘟疫,埋藏于伊戈尔生灵血脉中的剧毒之血,是诺斯加人世世代代遗传的疾病,祂是地上一切灾厄的化身,祂同时孕育出来了这无数的生命。

  我们不可能杀死所有的玻利瓦尔和诺斯加人,也不可能抽干伊戈尔生灵的血液,祂的力量早已流淌进诞生于这片土地的生灵的血脉中。

  我们只能用更为常规的方法来处理祂。在我们最初的构想里,是以我的眼睛作为媒介,然后通过卢卡丹、莫顿、卡普阿、巴尔比亚诺、山亚克、基罗尼、里森这七座代表“时间”的枢纽为基地,将整个中央帝国作为容器,来收容祂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情感,然后用世代人的血肉和虔诚,来化解这一份足以污染世界的仇恨。

  ——假使我无法战胜“生之原罪”,用祂从我那里得到的“眼睛”来迷惑躯体,使祂的憎恨将我当成本体,被我封印进躯壳中。

  侥幸最后我成功了。

  这些年来,我能感受到憎恨的消减,也能感受到祂的绝望和遗憾,这属于高维的存在的情感何其深刻而强大,孕育出了“圣言”、“圣行”、“圣躯”这样的存在。圣行教的信徒们,生活在这片陆地上的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的人们,他们的哭号与呐喊在这片由“生之原罪”的憎恨凝聚的汪洋中,就像汹涌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我看着它们在我的注视下缓缓消散。只要不为它们的情绪扰动,将它们困囿进我的身体里,使它们无法从外界得到补给,自然就会化作纯粹的能量。

  可祂真的离开了吗?伊戈尔人血脉中的毒素并没有消失,那里新生的婴儿并没有比过去的孩子更加健康;诺斯加人生来就有的遗传病还是会爆发,只能通过炼金术和魔法来控制,而我的梦境也远没有尽头。这片大陆上的生灵的血肉中依旧饱含着祂的力量。

  而我付出的代价也远不止如此。自从接触了“生之原罪”,我的身体就开始不定时地往“原罪天使”的方向异化。我整日活在祂的憎恨里,受到祂力量的污染,表皮细胞增生,组织器官增殖,腐烂、溃败、畸形,它们日夜与我做伴,还是靠着卡佳的幻术和我的炼金术,才勉强撑起一张能够蒙骗普通人的外表。

  我白天出席各种公众场合的会议,晚上便到实验室切除多余的组织和器官,用幻术和炼金术对被污染的部位进行处理,置换掉无法使用的部分。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也多亏他们,过去与我们结盟的那些国家的高层,多亏了他们对我的恐惧,才让我的伪装能够长期维持下来。

  在目睹我杀死“生之原罪”、收容祂的憎恨之后,许多人都把我当成了“生之原罪”那样的存在.就像我在过去的信里写的,“谁吞下这胜利的果实,谁就会代替‘生之原罪’在他们心里烙下的阴影,谁就会成为新的神”。

  谁杀死了祂,谁就会成为祂。

  尤其在我借着“生之原罪”加诸他们身上的阴影引导群众,同时又用武力进行威逼,强迫他们交出手里的权力和财富,威逼他们签订新联邦成立的协定之后——我断绝了他们的前路,削弱了他们的特权,他们对我恨之入骨。屡次三番派遣刺客暗杀,结果也只是给了我一个清洗新联邦上下层、加重底层意识教育操控、将愚昧的群众对于贵族一类经过包装的特权阶级的信仰和崇拜转化成对于国家的忠诚的借口。

  那曾是我最讨厌圣行教的地方之一,圣行教为了扩大“生之原罪”的影响的诸多办法中最为光明正大,最为行之有效,最让我作呕到的手段。也是我最为擅长的东西之一。

  以盘活经济和国家发展为借口,推行基础的文化道德教育,来改造大体的社会环境。用娱乐和享受来肢解掉反抗者具体的生活,将他们的财产分享给人民群众,把他们抬到人民的对立面去。然后给予群众实际的基本利益,提供便利的生活条件,以此长期影响渗透所有人的思想和认识。

  过去,我用这些东西在圣行教内党同伐异,假借三位大主教的名义清除异己。现在,它被我拿来对付拒绝加入联邦、拒绝受到我们制约,不愿施行新的政策、不愿改换新制度、不愿归入新体系的各国老旧贵族和资本强豪。曾经,我还要仰仗三位大主教的威严;如今,我居于他们的位置上,自己成了权力的代表。

  艾利卡下不了手的,我可以来做。卡佳顾及迟疑的,我可以下决定。我手上沾满了多少鲜血,我破坏了多少家庭,我又摧毁了多少人的心血财富?

  如果我能被理想驱使,被名利支配,在权欲和爱恨中沉沦自我,那该有多么轻松?

  大陆诸国自洛伦佐大帝在莫顿败给圣行教的联军之后,都受到圣行教的制约,成为它的附庸。新联邦的诸行省——曾经的一众国家在过去不敢从明面上反抗圣行教的统治,现在也不敢在明面上驳逆我的操纵。

  就像查拉斯当初说的,只要我不去提起我的过去,就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们在黄昏历794年11月11日攻破克莱因,正式取得全面胜利在黄昏历801年,之后的四年间,各方势力经过了无数次的洗牌重组,到805年联军内部的异议声被我清洗一空,我们宣布建立新的共和国。

  圣行教已经覆灭了十余年,新联邦建立后推行了许许多多助力于文化交汇统一的政策,回头来看,这个世界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它依旧为种种矛盾所牵制,它依旧存在着各种不公。即便我们修改建立了新的制度,组建新的体系,将所有的资源重新划分统配,几次尝试减轻人们各方面的需求,增加底层群众的生活待遇,缓解人民的生活负担,但都没能解决根本问题。没有足够的理念和教育作为基石,没有潜移默化地对群众的习惯进行引导,没有对于思想和道德的长期规范,我们所谓的重新分配,也只会变成另外一种不平等。

  而由这种不平等经营起来的社会,也只会在权力不断集中的途中,转变成另外一个圣行教。现在的自由与和平并非真实的自由与和平,它们过去是我拿来诓骗各国人民的谎言,它们现在是我利用强权编织出来的幻梦,它们未来也只会变成别人手里诱发战争的工具。

  我们所谓的“自由”和“平等”,也只是人为树立起来的,有别于圣行教信仰的“生之原罪”的另外的“神”。

  我真是越来越容易回忆往事了。

  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已经卸下了肩头所有的担子,群众手舞足蹈,官员弹冠相庆,权贵拍手叫好,所有人都在庆贺我的离任,就叫卡佳和艾利卡他们去操心吧。新联邦的下一任总统是艾利卡,在我打压完所有的资本和贵族之后,她将以卡斯道尔曾经的统治者的身份、以新联邦二把手的身份接替我的位置,必然会得到更胜往昔的拥护。她会做得比谁都好。

  我已经很久没有拿过笔,就是需要写什么文件,也多是口述,让别人起草。现在来给你写信,字迹歪歪扭扭,还不如我当初被瘟疫术士重伤后在玻利瓦尔的主城废墟里给你写的那一封好看。

  先勉强凑合一下吧。等我再练习一段时间,习惯现在的肢体和器官后,再重新誊写一遍。

  今天是新联邦建立十周年的庆典。和平之后的每一次大型庆祝热闹都胜过之前,中央帝国在我的手里重建,克莱因近几年也开始焕发生机,许多过去常见的节日活动也恢复如常。过几年后,你到克莱因旅游,应该就能看到我在过去的信里描述的那些风光了。

  按照你以前同我说的,你在新历17年上初中,当时是十五岁,在19年高中毕业,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

  算一算,你现在应该有八岁了?你与我的第一封信应该在两年之后,也就是新历12年。

  作为过去的人,不应该干涉“时间”与“命运”,而像我这样罪行累累的家伙,更不应该和你牵扯太多。无牵无挂地死去,大概算生活给我最后的仁慈。我本不应该奢求太多。

  可我还是突然有了这种想法。也可能是雨天的关系。

  今天我和卡佳谈话后,心里突然就冒出来了这种想法。

  就当做陌生人吧。

  当作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与你见上一面,说两句话就走。

  我想要见你一面,想要和你说两句话,什么内容都可以,什么语气都行,慎重也好,疏远也好,礼貌也好,粗俗也好,怎么样都行。

  因为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我打算活到19年。19年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通信已经断开,按照卡佳所说,联系我从“闲置的时间”那里得到信息,在新历19年之后见面的话,就不会影响到“命运”的走向。

  正是有了这么一回事,我才拿起笔,又给你写信。

  姑且算是我的一点任性吧。我太累了。我想要休息,我已经走不下去了,我想要在长睡之前见你一面。

  我想见你。

  ……

  对不起,我没能按照我们的约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谢谢你看到我的信。

  9月20日,雨。

  ——你的摩西

  ***

  末尾的那句话笔墨颜色尤为新鲜,应该是近期加上去的一笔。

  杰勒米忍不住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刚刚接触到那一行字,他就被烫伤了一样,瞬间就收回了手。年轻的法师仿佛触碰到了好友那微小如尘埃、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愿望。

  摩西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信件交给他的呢?

  大概是太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