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缚妖【完结】>第93章 齐均

  “郑叔。”谢瑾川抿了抿唇, 露了一抹极苍白的笑容,破烂衣裳遮不住形销骨立的躯体。

  管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顿了一下, 抬头看他, 皮褶了几层, 恭敬道:“大少爷。”

  谢瑾川轻轻“嗯”了声,目光落在手腕上,怔怔地看着。

  火光下, 兰愿的眸子猩红, 盛满了浓烈的恨意,狠厉甚至逼退了周身缕缕黑气, “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少年死死地盯着他, 冷冽的嗓音带着几不可查的哽咽,“一群、一群狼狈为奸的畜生!”

  管家和谢瑾川脸上波澜不惊,甚至于都不屑看他一眼。

  由此可见, 兰庭生确实将他保护得很好, 恰逢乱世,身首异处,少年人依旧是少年人,骂人的话不痛不痒,街头巷尾的腌臜一点没学会。

  他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去撕咬,后颈上的蝴蝶结荡漾, 恍若振翅欲飞。

  “好吵。”叶清影皱了下眉, 将暴戾的魂魄结结实实地捆成粽子,顺带敲了敲他的脑袋, 不悦道:“你安静些。”

  “啊——啊——”兰愿不甘心地呲牙, 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许知州默默想着:这他娘的, 手脚该不会是这两人砍的吧。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谢瑾川察觉到探究的视线,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许知州打了个冷颤。

  不过可能是跟着叶清影飘了太久,兰愿有点怕她,吵闹一阵后,神情恹恹,蜷缩着身体发抖。

  “阿愿。”

  兰愿身形一滞,猛地抬起头,“哥!”

  “是我。”南禺声音空灵,少年很明显愣了一下,耷拉着眼睛,长指甲抠进灰败的肌肉里,淌出迫人的怨气。

  “阿愿。”南禺又叫了一声,递过去一张薄纸,“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我不想出去。”兰愿咬咬牙,看清了薄纸上的内容,那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原本应该贴在教室的门头上。

  他记起来了,那天很晴朗,刚上完体育课,额头的汗水亮涔涔的,一群男生交头接耳地走在一起,又臭又闹。

  女生一路小跑过来,两条麻花辫粗长,递过来一个崭新的水壶,好像紧张地说不出话,眨着一双灵动的眼睛。

  他有些印象,女同学是隔壁班的,应该刚下国文课,老师是个清朝的老学究,素来刻板严厉,惯爱之乎者也,顺便拖几分钟堂。

  “给我?”他疑惑道,汗水淌进眼睛里,酸涩无比,女生便笼上层模糊的光影。

  “嗯。”女生点点头,脸红红的,麻花辫随之起伏。

  周围人都在起哄,谈什么新派学风,讲什么自由恋爱。

  他愣了一下,没憋出话,水壶突然被塞进怀里,又硬又硌,再抬头的时候,女生已经跑没影儿了。

  那个课间,学校请了城里照相馆的师傅来拍照,说要贴在每个班的讲台上,还要添上每个人的名字。

  总得把东西还回去吧,他就站在照相机旁边最醒目的位置,捏着水壶等了很久,直到同学开始催了,才被告知每个班的拍照时间是错开的。

  第二天他把水壶里里外外洗干净,准备还回去,却得知女生染了风寒,告了一周的病假。

  于是,他每天都要把水壶擦一遍,总想着,万一明天就遇见了呢。

  可是一周过去,女生还是没来学校,大概是病情又加重了吧,所以,他想去探望一下,央求兰庭生写了张请假条。

  兰庭生很惯着他,只是叮嘱几句记得温习功课,便点头应下了。

  那天是民国十一年三月十五日,他毕生难忘。

  原来魂魄也是可以流泪的,许知州默默看着,只觉得可怜可悲可叹。

  兰愿抬手擦了擦眼角,喃喃道:“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该逃学的,只要呆在学校就好了,只要呆在学校就好了......”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湮灭在抽泣声里。

  叶清影眸子里古井无波,面色微凝,问道:“所以三月十五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咳咳咳,白山寺。”管家抵着唇咳嗽,唇瓣失水翘起死皮,五脏六腑早已腐败,徒留一具年迈的躯壳。

  果然,南禺脸色骤然一凛。

  “你不许说!”兰愿尖叫道,生生咬掉皮肉,又自言自语,“不是不是,我去了学校,最后一堂是体育,我踢了球,他们都夸我厉害的,都夸我的......”

  叶清影松开他的手,把照片放在掌心,少年一下便安静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特别是依山傍水的金陵,修建了数不清的庙宇阁楼,但白山寺很清静,伫立在山巅,山路崎岖,连春日都要迟上半月。

  管家笑了笑,表情令人不寒而栗,“你们该是早就猜到了吧。”

  许知州:“?”

  他心说,谁知道白山寺是个什么鬼地方。

  正当他暗自诽腹的时候,南禺点了点头,说道:“金陵城的梨花大多二月上旬绽放,花期不过十天,能在三月天还有成片梨花的地方,只有白山寺了。”

  “可是这和兰愿失踪有什么关系呢?”许知州疑惑道。

  “呵呵,这位小友。”管家笑了几声,撑着扫帚站直了身体,“可曾听过扬州瘦马?”

  许知州摇摇头。

  “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谢瑾川淡淡道,敛了眸子,一丝不苟地扣上了军装袖口,“把年幼的小马驹养大,然后再卖出高价,供富贵人家消遣取乐。”

  “这他娘不是贩卖人口么?!”许知州愤愤不平道,忽地转头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兰愿,指着他说道:“他还有这些,都是你们主仆俩买的小马?”

  地下室里暗无天日,这些小马成了砧板上的鱼。

  “小友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管家倚着床边坐下,爱怜地看向兰愿,“这世道艰难呐,多少人连饭都吃不上,你情我愿的事情罢了。”

  “你情我愿!”许知州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了管家的衣领,把人凌空提起来,“我呸!是不是还得从地底下爬出来感谢你们赐了个死无全尸啊。”

  谢瑾川轻声道:“我不买,自然还有其他人买。”

  “死在这里总比被玷污的好。”管家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腐朽的气息从七窍往外钻,许知州掌心感受着冰冷,惊了一跳。

  “你早就死了。”他冷声道。

  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阵法里就没有活人。

  狎妓的人数不胜数,权贵为了顾全脸面,这行当便应运而生,小马从落入人贩子手里便注定命运悲惨,少年们身体娇弱,常常活不过当晚。

  “咳咳,我是死是活没什么关系。”管家止不住咳嗽,喉咙像漏风的破锣,一口痰哽着不上不下,“若不是签了卖身契,我又怎么敢碰兰庭生的弟弟呢。”

  谢瑾川摸了摸挂着的残肢断臂,笑得斯文腼腆,仿佛脸色都红润了些许,“我尊重每个人。”

  对啊,兰庭生名满金陵,若兰愿真是让人掳走的,怎么可能不传出风声,唯一的可能就是——兰愿认识那人贩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兰愿千疮百孔的身体上,酝酿了许久,艰涩道:“你别怕,小爷给你做主,卖你的人是不是兰庭生?”

  他一边说着,兰愿的脑袋就一边往下垂,整个魂魄似乎连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我在学校,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同学都夸我踢得好.......我在学校,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兰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一切的风吹草动都与他无关。

  许知州咬咬牙,磨破一点皮,嘴巴里又腥又涩,“不说算了,去他妈的密室逃脱,小爷带你冲出去!”

  他捏了一张黄表纸,指尖一捻便凌空自燃,硬生生炸出一条通道来。

  “警告!警告!警告!”那个充斥着驳杂电流声的机械音又响起来了。

  “警尼玛个皮皮虾,操你大爷!”许知州还骂了极为难听的话,全部被消音了。

  它不知所措地停顿了下,补充道:“请玩家完善剧情。”

  叶清影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听。

  兰愿挣扎得很厉害,死活不愿跟他走。

  南禺瞥了一眼,无奈道:“放开吧,你带不走他。”

  布阵之人就是阵法空间的主神,它不乐意的话,谁也带不走兰愿,许知州自然也是明白的,但就是生气,就是想炸平这个烂地方!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你们聪明,什么都明白,就我像傻子似的问来问去。”

  叶清影倏地睁开眼,感觉新奇又诡异,说道:“我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有自知之明。”

  南禺眉宇间染上笑意。

  虽说是事实吧,但冲击力太大,许知州难免心梗,嘀咕道:“南姐姐,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叶清影心里有一丝丝不悦,沉声道:“这都是百年前的故事了,你不要代入太深。”

  许知州心间猛然一沉。

  南禺收敛表情,唇瓣轻抿,“是扶风苑的齐班主。”

  听到齐班主三个大字,兰愿目眦欲裂,疯狂往墙上撞。

  “坏——”

  叶清影突然想到了在东厢房找到齐均日记本的那天,兰愿也是一直念叨着“坏”,原不是为了争糖吃,而是在控诉,就算残魂不全,就算遍体鳞伤,他也记得那个人,那个有养育之恩的叔父。

  齐均在天津卫码头捡到兰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他会将这个孩子推入更深的泥淖。

  作者有话说:

  南朝四百八十寺——杜牧《江南春》

  莫养瘦马驹,莫教小□□。——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