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 连岁崇山都被震惊得长大嘴巴,一时间没能出声。

  容秋回过神来,却是有点后悔。

  才刚说要谨慎行事, 避免节外生枝, 可只是盏茶的功夫, 他就把自己的第二大秘密说出来了。

  都怪老婆笑得太好看!

  真是美色误兔!

  容秋抿了抿唇, 赶忙补救:“老大你——你别告诉别人!”

  他环视一周, 却发现除了旁边的岁崇山以外, 周围的兽修并无异状。

  这种无异状并不是像他们之前忽略红毛说话那样的装模作样,而是好像真的没听见。

  “你怕什么?周围早被我下了结界, 他们听不见的。”岁崇山人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开始下意识自夸,“哎呀别管那些了, 我看看我看看,你老婆是哪个?”

  岁崇山眯着眼睛向大殿尽头瞧去。

  此时颜方毓已经不再看向这边, 继续笑吟吟地同庄督学谈话。

  “嗯、嗯,是颇有几分姿色, ”岁崇山摸着下巴思索, “就是看着有点眼熟……”

  这回轮到容秋翘尾巴了。

  “我老婆是天衍宗‘那位’的高徒!天衍宗是——”

  正待他将修士兄当年夸奖颜方毓的词都照搬出来时,忽听见岁崇山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

  “啊!”

  重明鸟嗓音着实甜美, 即使是惊呼也听起来如泉水叮咚。

  “我想起来了!”红毛一拍案几, 激动道,“这不就是我豹兄弟的师兄, 我豹兄弟老婆的徒弟吗?!”

  容秋被这长长的师兄弟及长辈配偶的关系网给绕晕了。

  他掰着手指算了半天,不确定道:“所以老大的豹兄弟就是‘姓薛名羽字仙葩师弟’, 他老婆就是我老婆的‘那位’师尊?”

  这混乱的关系网里其实只有三个人。

  红毛也是位奇人,瞬间就抓住了重点:“咦我豹兄弟还有字呢?回头叫庄尤也给我起一个。”

  容秋憨厚点头:“嗯!”

  “既然是我豹兄弟的同门, 那应当是个好人,”岁崇山问,“你刚刚说要搬去住一起的人,不会就是他吧?”

  容秋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嗐,和老婆住一起不是很正常吗,我也跟我老婆住一起——哦,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要搬寝舍?”岁崇山骄傲道,“不过山门口这点距离,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见。”

  “江王八那厮,要不是我——哼。”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似是想在蒲团上寻一个舒适的趴姿。

  容秋急忙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行呀兔球,瞧你刚化形没几天的样子,竟已经有老婆了!而且这么快就登堂入室了!”岁崇山豪放地拍着容秋的肩膀,“只可惜离赶上我还差一点,我还没化形的时候就有老婆鳯了,哈哈哈哈哈哈!”

  容秋由衷赞叹道:“真厉害!”

  他遇到老婆以后很快便假孕了,化为原型的时候只有老婆来救他时的那一瞬。

  说起来,他其实也好想能时常变回兔子躺在颜方毓臂弯里啊!

  容秋原型小小一只,老婆只需要轻轻一合掌,就能把他拢进手心里了。

  爹爹一向夸他原型似团雪球,圆润可爱,定能虏获一堆仙子娇娥的芳心。

  那么老婆见了,也一定会喜欢他,愿意给他生小兔子了吧!

  容秋希冀地想。

  “哦对了,你老婆也来清明,是要当经辨学先生?”岁崇山问。

  “经辨学?”容秋讶异道,“不是呀,他是因果课的先生。”

  “哦哦,他是天衍宗弟子,确实应该是因果课……”岁崇山一顿,忽一副被雷劈的表情,“等等,因果课?!”

  “怎么能是因果课……!那以后——”

  岁崇山哀嚎到一半忽然猛一收声,那阵玄而又玄的气息重新聚合回来,收回他的身体里。

  于是周围的声音又能听见了,可相比之前,殿中却好像更安静了一点。

  容秋抬起头,看见一位陌生的老者已经走上主殿最前端的高台。

  “不同你讲了,”一道细细传音钻进容秋耳朵里,“庄尤已经在瞪我——啊不是,是在督促我好好听课了。”

  容秋这时才发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收了回去,岁崇山不知何时已经返回自己的小几,表情严肃,正襟危……趴,与刚刚同他讲八卦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场景似曾相识。

  怪不得之前开学典礼上重明鸟那么嚣张跋扈,却被庄督学训得跟缩脖鹌鹑一样。

  原来督学跟他是那种关系,原来大家都是有老婆的人。

  岁崇山峻岭从前虽然与容秋素不相识,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怕老婆”。

  恍惚间,容秋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老婆的视线也飘了过来。

  想到颜方毓虽不是督学,却也是新晋的清明先生,容秋当即连头都不再偏,乖乖从乾坤袖中拿出要求准备的纸笔,备在面前的小几上。

  台上的经辩学先生鸡皮鹤发,枯槁的皮肤上爬着暗褐色的斑点,唯有一双眼睛温和却不失清明。

  他看起来足有五六十岁,但与小药宗为了方便倚老卖老的长老们不同,老先生的实际年龄应与外表差不离,而且他气血两空,修为几乎可以说没有,比起修士,更像个普通的凡人老头儿。

  容秋下意识瞧了一眼江游。

  那家伙果然翘着脚坐在蒲团上,一副非常瞧不上的样子,表情好似在说这种老头我一个人能削十个。

  不等容秋多想,先生便略做整理,开始上课。

  “……今日是新学年第一节经辩课,请各位学子前后左右互相看看,瞧瞧你们的同窗都长什么样子。”老先生声如洪钟,朗朗说道。

  下面的清明学子们,无论种族、无论年纪,纷纷不明所以地来回环视,不知台上之人是要他们瞧什么。

  “看清了吗,记住了吗?——那就好,”老先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忽地话锋一转,“因为咱们经辩课不点卯,除了第一节课的时候,有些同窗,你们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在经辨教所里见到了。”

  众人怔愣一瞬,随即哄堂大笑起来。

  “至于老夫的名讳,那便更不值一提,”老先生伸出手,朝那个围着格栅的角落潇洒一指,“包括那里坐着的诸位,未来都将是尔等的经辩学先生。”

  他捋了捋灰白的山羊胡:“根据老夫历年教学经验,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不必将我等分得太细,都能笼统称一个‘经辩学先生’!”

  又有人笑了,大家不由自主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容秋的视线也随之一同前往。

  万千道视线齐刷刷朝先生们射去,又被木质格栅半遮半掩地挡了些许,如面遮薄纱的少女,似是瞧不太真切。

  仿佛是因为有了先前对视过的经验,容秋一下就寻到了颜方毓的眼眸。

  而后者也仿佛能猜到容秋会看他一样,在数不清的窥望中,颜方毓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常年含笑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在满殿清明学子的灼灼注视中冲容秋露出一个笑容。

  刹那间,容秋仿佛被什么力量击中了,他甚至听见自己心口轰隆作响的心跳声。

  他连忙环顾四周,却见大家都没什么特殊反应,明明都在往那边看,却似乎根本没发现老婆冲他笑了。

  此时的小兔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偷情,只觉得这种既光明正大、却又貌似偷偷摸摸的感觉令他十分激动。

  激动到心脏砰砰乱跳,仿佛能从喉咙里蹦出来,大概只有老婆对全天下宣布两人的关系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突然,颜方毓弯弯的笑眼一瞬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惊讶的东西。

  容秋正疑惑着,忽听到旁边的吱吱压低声音叫他。

  “兔球!兔球!”吱吱语气急切,“你的耳朵!”

  容秋忙一摸头顶,果然触手一团毛绒。

  不用说,屁股底下的尾巴也一定变出来了。

  离家后容秋修为见涨,又让元丛竹重整过心法,若非重伤或力竭,他的尾巴耳朵已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弹出来。

  可是刚刚心神实在太过震荡,竟把它们又激了出来!

  容秋手忙脚乱地埋下头,把耳朵尾巴都化去。

  还好他一直坐在兽修这边,绝大多数兽修都没掩藏自己的根脚,到处都是长尾巴大耳朵,突然多一对少一对都不太显得奇怪。

  吱吱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来,容秋捂着脑袋摇了摇头。

  他藏好耳朵悄然抬眼,重新向颜方毓看去。

  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又笑了起来,双眸弯弯,显然将刚刚他狼狈捂耳朵的模样看了个囫囵。

  恍然间,容秋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与老婆见面的时候。

  当时他也是这样,被遥遥高台之上的颜方毓激出了耳朵,心地善良的老婆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做出了提醒。

  与那天相比,容秋觉得自己对老婆的喜欢变得更多了。

  “咚咚咚!”

  岁崇山上半身还伏在小几上,只一条胳膊悄悄伸到桌下,在远处督学绝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锤着地板。

  “调情!你竟可以和老婆公然调情!”岁崇山对着容秋的两颗眼仁滴溜溜乱转,羡慕又悲愤地传音道,“庄尤除了揍我,从来不会在人前跟我有什么接触!”

  容秋不好意思:“嘿嘿,我、我们也是第一次啦……”

  容秋被他说得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又朝颜方毓看去。

  然而后者却不再笑眯眯地看他,而是侧目看向前面的台子。

  容秋这才发现众人的目光只是随意向角落一撇,并不像他这样一直盯着。

  而台上的老先生也只是随意一提,现在已然在继续授课了。

  “……之前老夫就提议说‘经辩’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太片面。”老先生以一种同友人聊天般的语气说道,“‘经’是什么?是名家学说要义,学经、辩经,仅仅通读、会背、会辩经典是不行的,更是要明白当中的思想和道理。”

  “名家嘛,自然不止有一个,你们瞧经辩课就不止一个先生,以后还会有更多,百人百家,百家学说都听一听,这才是兼听则明。”

  容秋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兼听则明,就是既要听娘亲的话上学,又要爹爹的话讨老婆,他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

  “从前书不是那么好读的,有学识的先生都要靠求,而你本人若没有悟性,人家掉头就走。但现在你看传经,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东西,”老先生摆了摆手,像驱走了什么脏东西,“像人家仙门,修炼的功法都说广传就广传,你这些经书典籍又有什么清高的?”

  “学问,与修炼是一样的,若想广传,得让老百姓易于接受,简单来说,就是得把经典中佶屈聱牙的部分都掰开了、揉碎了,通俗地讲给大家听。”

  老先生一摊手:“像现在,你们觉得老夫在跟你们闲磕牙,其实老夫已经在授课了。”

  “难道先生不正是在和我们闲聊吗?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啊?”

  许是氛围轻松,台下学子有三三两两接话。

  老先生看向他:“好,下面我问诸生,那我们这门课到底要学什么?”

  “学经!”

  “背书!”

  “没错,有人说是会读书,”老先生颔首道,“哦又有人说我们学府的都是嘴皮子厉害,得会吵架!”

  不分善意恶意,众人又都笑起来。

  当中不免有江游一流,笑声中满含嘲讽。

  老先生半点不恼,依旧笑呵呵道:“那我们吵架为什么总能吵赢?便是因为占理。”

  “明心、明理,理即是道,于是明道。这便是经辩课要教你们的东西……”

  …………

  ……

  于是一堂深入浅出的经辩课上,初入修仙界的小兔子,好似终于对“怎么做人”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