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洁白的监牢内, 有一位老人紧闭着双眼,坐在靠着墙的床上。
他有一把浓密的白色胡子,身材高大强壮, 脸上的皱纹聚在一起, 看上去不怒自威, 这是风霜给予的刻痕,加重了他的威严。
即使他闭着眼睛, 不声不语, 但周遭的空气,好像在流经他的时候, 也变得缓慢了。
这就是耀银帝国的元帅,泽塔尔。
两任元帅一职,又两次都在全宇宙的视线下,成为耀银帝国声讨的对象。
距离大战过去已经半个月, 而他则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麦奥斯, 目睹韩亭熙消失后,被帝国以“通敌”的怀疑理由,监禁在了帝国的中心监狱内。
在调查清楚一切,正式定罪之前, 他将一直在这里。
当帝国军方, 派遣出两位并不计入元老殿的六阶, 亲自拘捕泽塔尔的时候, 泽塔尔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真正通敌之人,位居高位, 并且掌握着帝国内极大的能量。
又或者, 通敌之人,也并非是一人。
而是一群。
他们有目的、有计划的, 与不死者里应外合,策划了这次作战的一切细节。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泽塔尔临场晋升这个变数。
所以,战后泽塔尔被关押了起来。
一切莫须有的罪名,通过战后的民愤民怨以及有心人的可以操纵,罗织在了泽塔尔的头上。
他们要泽塔尔死。
不只如此,他们还要让泽塔尔一脉中,本应成为烈士英雄的韩亭熙,成为通敌之人,将他的功绩全部抹去。
至于为什么连不知去向,极大可能已经死去的韩亭熙都不放过……
自然是因为他们是一群毫无家国情怀,只有一腔私欲的蛀虫。
他们不会允许任何能扭转针对泽塔尔定罪的契机出现。
所以。
烈士要背负通敌罪名。
英雄应锒铛入狱,一文不值。
白的要成为黑的,黑的要变成白的。
如此这般,才是这次战争过后,最完美的解法。
“是谁……”
泽塔尔闭着眼,脑海中不断浮现无数的面孔。
第一作战军军方统帅?
不,不。
即使那是一名贵族,有着贵族的傲慢,但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不会是他。
那是元老殿?异能司?司法部?……
怀疑之人一个个冒出头。
有的被他否定,但更多的,他无法确定。
如一盆泥浆倒入清水,所有人都有着值得怀疑的地方。
越怀疑,就越混乱。
泽塔尔最终沉重地叹息。
局势如乱麻,理不清,难找头绪。
而此时此刻的他,只能等待。
他背后的势力,和趁机想要扳倒他的以及那股暗中的推手的博弈,还在继续。
*
战后是满目疮痍。
被无数高危武器犁过一遍的宇宙深空中,星辰粉碎,化为无数烟雾尘埃,形成大片大片的陨石带。
残存的星球之上,也只有很少的幸存者,在破败的地表根据军方的指挥,满脸麻木的撤离。
这是不死者又一次突袭之后的战后工作。
此时,荒土上有一列列排着长队,从天上看仿佛一条条黑色的细线,蜿蜒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巨型运输军舰前汇合。
笑雨声音很轻的咳嗽,正慢慢走在破败的街道中。
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炮火的余味,刺鼻而干涩。
路旁是残肢断臂和废墟。
这里距离最近的军舰停泊位置较远,所以在这片区域的平民,无法在第一时间转移撤离。
所以这里临时驻扎了一些军人,负责战后平民的安全,以及分配物资。
有几个孩子脸脏的已经看不清五官,跌跌撞撞从补给点拿走物资转身跑走,转身就撞到了笑雨身上。
他用手托了一下小孩子的身体,缓声说:“有没有撞疼?”
目光温和柔软,一根黑色领带在敞开的军服内,领带下摆扫过孩子沾着灰尘的发丝。
孩子下意识抬起头,瑟缩了一下。
本应懵懂的眼神,看着却有一些不符合年龄的阅历和冷漠。
他只是用力摇摇头,从笑雨身边钻过去跑远了。
看着孩子跑走的身影,笑雨静静站了一会儿。
这个孩子的神情只是这持续了数年战役的缩影。
战争让年幼者失去童真,让年长者失去生命的长度。
在历经无数战争之下,这些随着安全线后缩的,一直奔波在战争阴影下的人,比谁都清楚一件事情——此时的和平,只是表象罢了。
战争还会降临。
有可能就在下一瞬间。
“上校!”
副官的声音打破了笑雨的思绪。
他转过头,就看到副官正神色匆匆从远处走来。
笑雨回过神,问:“什么事?”
“监测到安全线之外,有异常能量的波动,据监测人员分析,能量层级波频与不死者吻合。”
“并且异常能量正在以超光速接近。”
笑雨听到副官说的话之后,眉间不自觉皱了起来,神色严肃,眸色变深了一瞬。
“全军戒备!”
他手握成拳抵在唇间咳了一声,然后道:“所有大型军舰内的小型战斗舰执行特殊任务,多次少量尽可能带更多的平民撤离!”
“是!”
副官敬礼,立刻语气急促地用终端传递消息。
各大军舰内部,所有战斗舰立刻出舱,在高空接连发出接连的音爆声,然后再迅速降落在远处。
那里已经有军人严阵以待,并且及时建立了完整的等候区,平民们井然有序的列队等在那里,老人和孩子在前,成年男性和女性在后。
但战斗舰并不适合运输,舰舱内通常最多只能容纳三人。
这是为了节约能耗,提高作战能力。
但现在,在笑雨的军令之下,能量的消耗达到了极为夸张的地步。
军队内其他的指挥官有一些人欲言又止。
在军用终端内对话:“上校,这种消耗是否合适?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型战役,所剩的能源石和物资恐怕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我知道。”
笑雨平静道:“预留出足够跃迁和长途返回安全线内的能量,其余的用来救援群众,能救则救,这条命令不允许任何人阴奉阳违。”
声音一如往常的平和,但所有人,隔着终端都能听出其中斩钉截铁的意味。
“收到。”
“……收到。”
陆陆续续,所有各区域的指挥官纷纷进行了回复。
而笑雨,则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
其中没有任何能量波动,他的精神海还在恢复的状态,异能种子也残破不全。
无论是因为医嘱,还是自己的身体,都经不起能量的肆虐。
但——
他想。
有所为,有所不为。
军人的使命,便不是站在人民的身后活着。
而是站在他们的身前死去。
所以。
他缓缓向前走。
随着他平稳的脚步,周遭的陡然变得安静。
空气中好似流动着什么不安而隐秘的气息,一种极致安静的感觉,突然攀上这片区域所有人的心头。
寂静降临。
空间上的距离在这时候开始模糊。
笑雨的身影虚实不定,上一秒好像还在向前走,下一秒就忽然消失了——一种意识层面,来自认知上的消失。
当他从虚无中再次出现时,这片区域的所有平民,也在这一刻倏然消失了。
只剩几片干枯焦黄的叶子在地面上滚动,接着随风吹远了。
笑雨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疲惫笑了一下。
这笑意还未扩散,眉却下意识皱紧。
苍白的脸上是白的透明的唇。
这双唇紧抿着,像在压抑着什么。
但在一声闷在喉咙中的咳嗽之后,一丝血红从唇缝里溢了出来。
然后便难以终止,血液如不会断绝一样,从唇角涌出,片刻就将胸口的军装染红。
笑雨伸手缓缓抹去血迹。
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血,他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下一秒,再抬头。
他已经出现在了这颗星球的另一片区域,再次送走了大批的平民。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动作越发缓慢,精神海里传来的那种好似将灵魂撕扯开的痛,让他几乎都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只觉得后来,他的所有行动几乎听凭本能行事。
直到一个临界点。
一切嘈杂的,如同降噪般模糊的声音,如同开闸泄洪般瞬间冲入脑海。
笑雨眼球缓缓平移,眨了一下眼,才看清周遭的一切。
此时他双手撑在地上。
淅淅淋淋的血滴落在两只手之间,渗入地表,变成一片深色。
而几声崩溃的哭嚎,也蓦然让变得不敏锐的他清醒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就到了我们这里,就不能走了?!”
声音带着崩溃:“不死者要来了啊!!我们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我们之前的人都能送走,凭什么、凭什么到了我们就不行!!”
他们排着长队,神情激动,挥动着手臂从军人的阻拦中挣出头,沾着尘土和脏污的脸上,此时眼睛却亮的骇人,直直盯着被一名战士掺起来的笑雨。
“你们要送他走了吗?!”
语气急促,像绷紧了的弦,在一种濒临断裂的界限。
笑雨将身体站正。
旁边的战士语气焦急道:“上校,您做的够多了!下一艘战斗舰马上抵达这里,您坐战斗舰回去……您不能出事!”
被军人们用身体拦着的一部分平民他们不停咒骂,骂出各种难听的话语。
战士抿了抿唇,快速向笑雨说:“您不要听他们——”
一道愤怒高亢的声音陡然压过了所有。
“——军人不就应该死在我们身后吗?!!”
那是个比起别的平民,看上去略微强壮一些的男人,他一只胳膊已经没了,单手抱着怀里的婴儿。
他目光死死盯着笑雨,大声骂道:“马勒戈壁的上校!你就是这么保护我们平民的!!战争来了自己跟条狗似的逃跑,留我们平民面对那群东西!!”
他越骂越激动,甚至将战争的过错一股脑怪罪在笑雨身上,“没有你们这群只想着打仗的破烂权贵——”
“——我们都不会死!!!!”
“够了!”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身边战士的怒火,他气得发抖,眼眶都红了:“闭嘴!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们死了多少人……”他口不择言:“要不是为了保护你们这种——”
笑雨拍了拍他的胳膊,柔和的力道唤回了战士的理智。
年轻的战士红着眼睛,目光里有对笑雨的敬仰和一些不甘。
“埃尔文,我记得你曾说战斗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
战士突然鼻腔发酸,侧过头抹了一下眼角。
“但他们不应该那样说您……他们根本不懂您在战场上的意义。”
“战场上的意义吗?”
笑雨喃喃道:“终结战争,为胜利而付出一切。”
“这是我的意义。”
“……您说什么?”
埃尔文没听懂此刻笑雨所言的含义,但还未等他追问,天突然变了。
风云骤起,天一瞬间变得漆黑,又在下一秒,有无数绿色的光线冲出来。
空间在颤抖,所有人耳畔似乎都能听到一种尖锐刺耳的切割声。
不死者用他们远超当前宇宙的空间技术,绕过一切监测,提前降临了。
笑雨就这样看着天空,接着慢慢环视四周。
这不是他为自己计划内那个合适的时机。
但——
他温和地看着一眼鲜活的、年轻的战士们,以及周遭的平民。
他想。
但此时,他的决定却是最正确的。
天裂开了口子。
不死者的空间与此地重合。
他们若隐若现的影子,仿佛已经从天际降临,下一秒就出现在身边屠戮肆虐。
在呼啸压抑的风声里。
笑雨响在终端内的声音破碎又平静:
“所有人,以最快速度撤离。”
“我来负责此次战斗。”
——“指挥官,如何进行军力部署?”
“只有我一人。”
——“您一人??!!”
通讯那端难以置信。
“是的。”
笑雨看着天际,神色莫名显得十分遥远。
“我一人。”
“这是命令。”
神灵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