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今朝如旧>第61章

  今朝如旧61

  魃女从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黑水,她的血液早就变成了怨气,从破碎的地方一出,昭示着哪怕身具人形她也不再是一个人了,被固锁的幻境随着她的躯体开始坍塌,那些碎掉的回忆里满满都是一张一张明媚的笑脸,“阿予,阿予!”

  一个扎着两个发髻的小姑娘,在回忆里抬头笑着,眼底满满都是那天晴朗的天,是就算是谢无声看到都会缓下脚步驻足的笑容,他不明白为什么堕魔的魃女在杀人的幻境中还能保留这样美好的回忆。

  就在这样漫天断裂的回忆中,魃女慢慢变回了那个程家小姐,苍白的皮肤褪去青色,蜿蜒的长发收缩至胸口,那浓黑如墨的发色也渐渐变成了死前发黄的发梢,就连那双再也看不出颜色的瞳孔也倒影出来了一个姑娘,一个言笑盈盈,在青春年华的姑娘。

  在那片回忆中,她们约好了明天傍晚再见,匆匆一面,只言片语,她们彼此看着彼此,在交汇的目光中倾诉千言万语,然后在转身融入人群中,像是被水冲散的两条小鱼,小鱼没办法问河流,为什么湍急,为什么暗涌,为什么不可抗力的要分开两只互涌过去的小鱼。

  水只是一味的前行,它不在乎两条想在一起的鱼。

  这片完完全全只属于程小姐的回忆中,她站原地,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人跑向人群,回头望向她时,世间万物皆然失色,只有她的卿卿熠熠发光。

  至此,幻境消散,那片在指尖触手可及的碎片变成天地浩渺的尘土,和那日一样,只差一点就可相拥入怀,可世间有许多事偏偏只差那一点。

  她们,也总是差一点。

  程小姐愣愣的看着那片天空,她喃喃自语,谢无声防备着她的后手,并未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在她彻底变回一个‘人’后,她问了谢无声一个从生到死她都没能解答的问题:“世间规则如此,天道何存?”

  所有的压迫,强者对弱者的欺压,在此刻都具化成家族规矩对两个女人的碾压,又或是世间千千万万件不同的事,对另一个性别的苛刻。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天道为何将人间变成炼狱?

  晴空万里,雷声轰鸣,九天玄雷而下,程家小姐泯灭于一个问题,一个这癫乱的世界不允许窥探真相的问题。

  谢无声站在茅草屋外,看清了程小姐平静从容的迎来了她期许已久的死亡,也看清了那棺木上刻着与程府相似的,他完全看不懂的一行文字。

  他看她最后唤:“卿卿。”

  一场闹剧就此湮灭在天道雷罚中。

  谢无声收起罗盘法阵,在被劈的消失无痕,寸草无生的地方捡起一枚落下的香囊,他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只短短的沉默了几秒后,干脆利落的带着这两人在这世间唯一剩下的东西转身投入了救援大军中。

  沈厝的药方很有用,短时间内就控制住了这场奇怪的瘟疫,朝堂听闻这个结果之后也派来了不少太医与粮草,有了帮忙,他们一行人在完成自己分内之事后少沾染了因果,终于在大半个月挨家挨户诊查完的傍晚,依旧带着遮颜法器的谢无声沈厝和徐娘捷翎在村尾汇合,席地而坐喝了一捧水。

  四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就连颇为重视形象的徐娘衣服都皱皱巴巴的,她脸上不知何时蹭到了药罐上的锅灰,黑一道白一道的混着汗水被人随便一擦就糊了半张脸,沈厝从西边街来,一打照面就忍不住笑弯了唇。

  徐娘也笑,被带子绑起来的袖子束到臂弯,健壮的小臂上都是这些天风吹日晒的痕迹,她把沈厝头上的茅草摘下:“你这是去熬药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什么人在外面的药棚或收济屋打了一架那。”

  沈厝也递过去一块手帕,本想捏个诀打湿它,想起自己那些还没坦白的隐秘,又默默倒了些水上去:“姐姐,擦擦脸吧。”随后而来的捷翎也笑了起来,她倒是颇有天赋,入门时间不长,现在却能凭水化镜:“姐姐,看看你这脸,和镇子上的小花猫一样了。”

  徐娘搭眼一瞧,连忙接过手帕:“真是大胆了,你们两个也敢笑话我了。”他们在劫后余生中笑着闹着,谢无声就站在一旁,不试图融入,也不远离,他就站在离沈厝最近的距离,安安静静的感受着他的幸福。

  沈厝的快乐,是谢无声存在的缘由。

  徐娘也注意到他了,招手让他也一同坐下:“谢仙人也跟着忙了这么久,快歇歇吧,咱们没那么多规矩,也别拘着了。”这些日子她也把谢无声的所作所为看在了眼里,他跟着照顾病患,忙上忙下的给人煎药,这药材娇气,什么修为法诀也用不得,就得人熬着看着一罐罐的药材变成救命的药,怕沈厝累,谢无声便一夜一昼的守着熬着。

  他多干一些,沈厝便能少干一些,这个嘴上淬毒的人常常几日几日的不再开口,徐娘私下还和捷翎说:“这倒是个蛇口佛心的人,如今又不再说些伤人之语,倒也是个好孩子。”

  捷翎揶揄:“修道者寿命绵长,容貌青春,你别看谢师兄长得嫩,说不定我们两人加起来都不如他年纪辈分大,怎么敢说他是孩子。”

  徐娘不愧是多吃了几年饭,她轻轻掐了一把捷翎的皮肉:“你这小蹄子又来诓我,怎么如今越发没个正形正经了。”

  捷翎挨了骂也不恼,一听徐娘不信,又亲亲热热的靠过去:“姐姐,你怎么知道他年纪还小,我之前去拜师入门,门内上下好多人看着都比我还小,年纪却是我的几倍,我之前总是猜错。”

  徐娘也靠着她,给她以指为梳,谢无声这种意气风发,吃不得亏见不得失,看上什么都要死死抓住的冲动,不是个得不到就要哭闹的小孩子又是什么,他如今也只是身子长大了,可还没成长为一个大人。

  一个懂得怎样才能让他在乎的人高兴的大人。

  只是这些她都没说,轻轻的推了一下捷翎的脑门:“现在哪还有时间说这些闲话,还不快去捡药。”捷翎嘟了嘟嘴,她平日成熟稳重的样子在徐娘面前半点不存,嘟嘟囔囔的走:“你先挑起话头的。”徐娘“嗯?”了一声,她就立刻就拔腿窜了出去。

  徐娘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她之前那副生死由命的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捷翎也还只是个孩子。

  徐娘靠着石头席地而坐,抬手招呼着谢无声,沈厝和捷翎也抬头,面上带着还没消失的笑看着他,她们就在阳光中,谢无声恍然着从阴影中步步走出,自拜入师门后,他第一次没用清洁阵法,什么也没做就直接坐在了沈厝身边。

  衣摆带起的风席卷了尘土,在光亮中打着旋,飞着舞着又落在了衣摆上,就这么着,谢无声坐在了沈厝身旁。

  徐娘问:“这场瘟疫好奇怪,我听说和泸溪村那件事有关系?”任何一点和妹妹挂钩的事,徐娘都担心的不行,哪怕是沈厝都和她保证,不管再发生什么事,都和已经投胎转世的徐灵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后,徐娘也放不下那颗忧愁着她们所有人的心。

  如今燃眉之急已经解决了,徐娘也终于有时间能问出这句话了,沈厝都不敢想这段时间这个问题憋在她心中那么久,徐娘该有多么心焦,他连忙回答:“我们查过了,关系不大。”他转头看向谢无声,寻求佐证。

  谢无声也立刻点头,被沈厝再次看了一眼后开口:“算不上有关系。”

  一句算不上,就让事情又摇摆不定了起来,徐娘的手都握紧了捷翎,最后处理那只魃女的是谢无声,这些天来忙忙碌碌的,就连沈厝也没来得及和他交流那天之后的事情,如今见他支支吾吾的,实在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伶牙俐齿的谢无声突然就舌头打了结,磕磕绊绊的将程家小姐和她手帕交的事情讲述了出来,简单的叙述,在场的每个人却都听的沉默,她们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么会看不出在这一场人间惨剧下掩藏着两个悲惨的灵魂,却正如程小姐所说,难道她们就错了吗?

  她们明明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就她们错了。

  谢无声讲到最后,空手横劈,灵气震荡在地上写下两句话,沈厝看着眼熟:“这是不是我们在程小姐和另一具棺材上看到的?”谢无声点头:“这好像是文字,我没见过这种。”他在无量峰修习,上古文字或是魔文都有修习过,只是程家这两行字,他确实没在任何典籍上见过。

  出人意料的,徐娘插上了话:“一句是程倾予,王羽菀之妻。”

  “第二句,王羽菀,非吾友,乃挚爱。”

  她停顿了一瞬:“这······都是刻在棺上的吗?”生,不能同在一处,死后也不能同棺同坟,可即便这样,她们两人也从未否定过对方的身份,她们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相爱便是违背了祖训,她们只知道谁也不想放开对方的手。

  王羽菀为此惨死,死后还要被配了冥婚。

  程倾予被爱人的一口气憋死,她要如何不恨,她恨到连来世都搭了进去。

  “这是女书,没有记录,只在姑娘间口口相传的文字。”徐娘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我小时候学过一点,捷翎应该也会一些。”捷翎点了点头:“这是我们姑娘的秘密,我们有时候会用扇面来写信,大多数时候是在沙土地上练习。”

  “她,”捷翎愣愣的看着地上的那两行字,她的眼皮有些包不住眼泪,一滴滴坠下:“她们,应该很相爱。”她还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落泪,她们和泸溪村里的人不一样,那些人是为了真金白银,为了利益而迫害姑娘们。“她们是差点害死全镇的人,程倾予连孩子都没放过,她是真的要屠杀这全镇的人,她的罪孽深重。”

  捷翎的泪接连不断,语声哽咽:“可是,可是她们也是是先被害的受害者。”她纯粹的非黑即白的观点受到冲击,她为她们的遭遇痛苦,也为那些因为她们而受伤的人悲愤,她混沌,她只能发问:“她们错了,可她们真的错了吗?”

  沈厝握住她的肩膀:“她们错了,她们也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世道不允许小溪流分离开大海,是逆流而上的不被允许,是她们自以为做出努力就能改变所有人的无力,是这个世代趋势不允许她们没错,是她们两个人没能推翻这个压迫她们的祖宗礼教。”

  “是所有人,都漠然的遵守着已经存在的规矩,假定自己是权威,不允许反抗挑战。”

  沈厝如此坚定,坚定的告诉捷翎:“她们本没错,可那些无辜的人也没错,她的报复伤害了那些无辜的人,这是她唯一的错。”沈厝轻轻的给捷翎擦去眼泪:“好在,你帮她们弥补的错误,该死的人死了,无辜的人也存活了下来。”

  “捷翎,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折磨你自己,你已尽力而为,不要因为自己同情他人的心而苛责自己,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但我们能救下大部分人,不要因为没做到的部分责难自己。”捷翎的双眸泛红,她心思动荡,隐隐有了心魔迹象,沈厝只能竭力用言语安慰,哪怕谢无声能靠几个境界的修为强力镇压,等到了渡劫之时,这个被压下去的问题很有可能会是捷翎的致命一击。

  捷翎听进去了,她反手抓住沈厝的手臂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这个问题捷翎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沈厝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怕自己的回答成为摇摆不定的捷翎身上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捷翎在问出这个问题又得到自己的答案后,显然已经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状态,沈厝看不出来自己该往何处回答,耳边传来一道传声:“凭心而答。”沈厝心下一惊,面前的捷翎却神色未变,显然这是谢无声传来的一道只有他能听到的传声。

  有了支持,沈厝定了定神:“我会和她一样。”他紧张的舔了舔唇:“我只是个凡人,我的爱恨都太平淡,我的能力也太平淡,如何对我都没关系,可我心悦的人惨死在我面前,我大概会失去自己。”

  沈厝淡笑:“我会为了他,放弃自己。”

  捷翎的神色猛然松懈了下来,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过来,徐娘吊着的那口气也吐了出来,她甚至能打趣:“难怪戏本里神仙总不允许和凡人私定终身,我们一介普通人尚且如此,谁能知道有通天之能的神人会为一己私欲做出何种毁天灭地的事情。”

  捷翎入道的第一场危机,终于险之又险的渡过了,这场心神动荡不亚于一次境界提升的淬体修骨,显而易见的她的精神疲惫了下来,一直关注着她却无能为力的徐娘连忙过来搀住她,回头对沈厝和谢无声说:“我先带她回去休息,你们要是有事,一会再喊我。”

  谢无声显然还有事情要和沈厝说,沈厝给了两粒修养魂魄,灵台清明的丹药后就看着徐娘带走了捷翎,一直到转过去这条街再也看不到为止。

  谢无声也如同沈厝关心捷翎一样注视着他,直到沈厝将头转过来,他就立刻将目光转移,拿出了那只荷包:“这是我在天罚之后,捡到的荷包。”天罚两道雷,一道劈了茅草屋,一道劈了程府。

  到头来,她们连棺材上的两行字都没保住。

  沈厝接过那个绣着程字的荷包打开,两缕用红绳缠在一起的乌发就这么出现他面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久久的看着,直到风起云涌,直到雾聚雾散。

  “旱魃有大地之咒,浑身干裂,那是魃女怨气最强的样子,要是程倾予吸收了那些怨气,这场瘟疫我不见得能保下来这么多条命。”沈厝猜测,这大概是程小姐对这个镇上的最后的善心了。

  谢无声想,也许这位漂亮的小姐自散了魃气,是想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保持自己美好的样子。

  “我们为她们立一座衣冠冢吧。”

  “好,听你的。”

  卿卿,我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

  卿卿是对爱人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