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昏暗。

  虞国新任的太子殿下少见地有些失态, 她疾步赶到东宫,就见三日前女皇迎进宫的国师正站在东宫外山阙上。

  如冰雪般高傲出尘的仙人已经褪去了华服,她不知用了何等手段, 将整个太液池抽空, 又平地起了一座山丘。

  纤细的身影遥遥立在山巅, 王都与宫阙都在她脚下。

  仙人手段,凡人莫不胆寒。即使尊贵十余年的公主殿下容烨也心生惧意。

  但此时她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下, 别无选择, 只得迎着骤然昏暗的天光呼喊:“国师大人!”

  宫廷侍卫遥遥围在仙人与太子之间防备, 容烨见仙人回眸, 她的同伴姿态闲适立在身侧,似乎对凡人的防备毫不在意。

  强自镇定的声音传开,月清河清凌凌的眸光落在焦急赶来的小殿下身上。她轻叹, 随手一拂, 容烨只觉身下轻飘,不由自主如羽毛飘飞上去,落在了国师身侧。

  底下侍卫大哗。

  月清河并不在意那片喧嚣,见容烨似乎呆住了, 便出声和缓问道:“小殿下,你想知道真相么?”

  轻柔悦耳的声音落在耳畔, 容烨却如遭惊雷。她猛然抬头,眼前的女子已经褪去华服,一身素净利落的白衣, 是随时都会离去的模样。

  容烨喃喃道:“您想说什么?”

  月清河指指山下鳞次梯比的宫殿楼宇,以及举着武器, 慢慢爬上来的宫廷侍卫们。她开口,声音比起前几日面向众人时刻意的冷淡高傲要温柔得多——

  “容烨, 你生于此地十余年,从来没有发觉异常么?”

  整个王都都在容烨脚下,她强自镇定地维持身形,心中却悚然惊愕。怎么会毫无所觉?十几年没有老去的女皇,永远年华正好的侍女,每日从来分毫不错日升月落,她分明都是知道的。

  月清河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遥远的云端,仙人向凡尘世间传下的箴言——

  “醒来吧,容烨。”

  容烨深深地打了个寒战。她忽然向山下跑去,那一路上并没有平坦的道路,容烨的身形不断踉跄着倒地,爬上山的侍卫们试图接住太子,但每一个靠近的都被容烨狠命推开。

  她踉踉跄跄,一路奔向宫门。

  月清河立在这座新生的阵眼上,目送那个小小的身影跑出宫廷。在她头顶,天穹暗淡,狂乱的黑云压在虞国国都上,层层堆叠,隐约冒出闷雷咆哮。

  国都晴朗十余年,如今风雨将至。

  秦观颐遥望天际,以手按在云中剑。

  容烨奔跑着,她从来没有如此狼狈。侍卫和百姓震惊地望向一贯端方有度的太子,容烨惊惶四顾,跑向国都城门。她的衣摆沾着泥土,天穹隐约传来咆哮的雷声,狂风卷起大地上紊乱的泥沙,轰隆隆——

  大雨已至。

  容烨终于跑出了城门。

  她四肢疲软,踉跄扑在地上。金尊玉贵的太子一手按在泥沙上,她脸上一片水渍,分不清是泪水还是突然落下的雨水。

  侍卫和百姓追上了遥遥在前的太子。

  月清河与秦观颐一同,穿过重重雨幕去往国都之外。月清河低缓的声音,在滂沱大雨中仍然清晰——

  “当年我跳下昆吾之渊时,发现有修士困在此地。可惜几十载过去,能活着的十不存一。”

  秦观颐撑开一层淡淡的禁制,将她们二人囊括在内。雨水和尘土无法沾染月清河的衣摆,她行走在此间幻境,直到来到那半跪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前。

  仙人垂眸,以淡漠眸光望向这幻境的核心。

  满身泥水的小公主浑身一颤,她扬起脸,以极度的惶恐和迷茫开口:“我……是谁?”

  仙人伸出手。

  那只冰雪一般纤细洁净的手,此刻如同苦海里的救赎。淡淡的声音如天籁,落在她耳畔,

  “你名为容烨,不属于这片天地。”

  “醒来吧。”

  -

  许久。

  待天穹重新回到昏暗无光,秦观颐收起云中剑。

  一道小小的光点无知无觉,寄居在仙剑上。

  “容烨作为阵眼,源源不断地为此处幻境提供灵力。若再过十年她还未醒来,就会永远消散。”

  月清河说完,秦观颐思索片刻,忽然道:“我听闻她姓名只觉有些熟悉,灵霄仙宗掌门尊者的小师妹百年前无故失踪,但本命灵灯未灭。”

  月清河一惊,看向她腰间佩剑,“难道就是这位?”

  秦观颐皱眉,继而摇摇头,“无妨,待我们出去送信至灵霄仙宗即可。”

  月清河轻咳一声,“也不知容烨是否有这几日的记忆,若她回去以后想起来,难免有些尴尬……”

  秦观颐当即以谴责的目光看向她——既然知道对方是修士,不是幻象,为何还要戏弄?

  月清河只做不觉。

  二人走了一阵,见国都幻象已灭,天地之间重回枯黄苍凉的模样。前不见影,后无来路,只剩下淡淡的薄雾笼罩边际,分不出方向。

  暗淡的天光高高悬在天穹,月清河看了一眼,“这地方还有太阳?若我们一直往天穹中御剑上去,是否就出去了?”

  秦观颐摇头,“天魔之隙一切都是虚幻,这处无法见到日光。况且你我灵力有限。”

  月清河明白,在这地方无法汲取灵力作为补充,用一些便少一些。她笑着摇摇头,“我也知道不可能,不过这样一直走着,你不会觉得无趣么?”

  身侧的女子闻言望来,眼神疑惑,“什么是无趣?”

  月清河见秦观颐神色认真,顿时绝倒。她怎么忘了,这人从小一板一眼修行,不仅天资绝佳更是把苦修当做平常,才有十六载入圣的惊世进阶。

  这么点路,对秦观颐来说恐怕连吐息一次都毕比不了。

  月清河喃喃道:“早知你这人十分无趣,那是不正是秦尊说你只知埋头苦修,才叫你下山历练的么?”

  秦观颐原本不疾不徐的步伐一顿。她不由移开目光,“说这个做什么。”

  月清河没有放过她,一边跟着往前一边数道:“你下山游历第一日,吓哭旅店店家;第二日除魔,叫雇主家的孩子厥过去;第三日行侠仗义,商户拱手奉上钱袋求你饶一命……”

  秦观颐:……

  秦观颐难得面露赧意,“清河。”

  月清河自觉胜过一筹,笑道:“观颐果然是木头。”

  身侧的女子耳带红晕,闻言眉头轻皱,“我会学。”

  月清河嘴上却不停,故意道:“你学了什么?天道还是公平,给你纵横修界的天资,却没有给你爱恨之心。”

  秦观颐沉思片刻,望向同伴白生生的脸颊耳畔,果断道:“我知你喜欢什么。”

  月清河一怔,脚下都不由停下,“我喜欢什么?”

  秦观颐一鼓作气,“耳朵,脸颊,嘴角,脚踝。”

  月清河:……

  月清河难以置信,“秦观颐!”

  这女人却没有停下,她带着认真和探究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你明明十分喜欢。”

  月清河只觉面红耳赤,一簇激烈的火气拂过她眼角眉梢。耻意犹如火上浇油,混合成一股令她眩晕的力量——

  秦观颐明明什么都不懂……

  耳畔,朦朦胧胧传来某位女子笃定的声音,她还在继续开口说道:“既然这处不算明白,我今后会好好学,定不会教你失望。”

  月清河:……

  求你别再说了!

  -

  风声隐约,忽然几不可闻。

  秦观颐抬手,挡在月清河身前,“有东西出来了。”

  月清河心下一凛顾不得生气,防备看去,“在什么方向?”

  秦观颐还未说话,雾中已经显现出一个身影。

  意外的是,前来的东西不是她们曾经遇到的魔物,它有着人类女子的纤细身形,窈窕婉约,黑发黑眼,一身规整的衣衫摇曳盖住脚面。

  只是本应生着嘴的地方空无一物。

  月清河眉头轻皱,看向那双空白的眼睛,“魔物?”

  秦观颐回道:“傀儡。”

  那苍白的女子傀儡果然自腹中发出声音:“二位大驾光临,无意动了我家主人阵法,还请与我前来。”

  它说话并无什么凶狠敌意,一个孤的傀儡,秦观颐却始终没有放下警惕。她以手按在剑柄,月清河轻声笑了,在同伴身后遥遥回道:

  “若我们不肯去呢?”

  话音刚落,本来空无一物的大地上土层震颤。月清河警惕四顾,无数漆黑的枝丫自荒芜原野中生长,一瞬便长到三人多高,伸出密密麻麻的枝叶。

  秦观颐当即剑气纵去,那傀儡应声而倒,化作雾气融化进天地之间。

  她眉头微皱,月清河也有察觉,那些心生的诡异树丛聚集了雾气,飞快凝聚成了奇异的鸟兽形状,扑腾腾扇动翅膀猛然冲了过来!

  秦观颐当即横剑格挡斩杀几只,顿觉不对,“别让它们碰到你。”

  她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利刃扑面的锐响,月清河眼见不对,反手撤下自己衣摆裹在露出的面上手上,沿着秦观颐开出的路疾步前去。

  “前方有通道,雾气稀薄。”

  月清河手握丹书火卷,感应到这股诡异大雾中力量涌动的弱点。秦观颐意会,杀出一条大道,直指雾气核心。

  层层生长的漆黑树木还未将一切方向堵死,眼见二人即将突破,傀儡女自雾气中凝聚,再次现身:

  “二位留步,若是不肯前去,我家主人将亲自前来迎接二位。”

  月清河气得笑了起来,“你这东西说话实在没道理,我们何时说要见你主人?”

  话音刚落,风云变色。

  诡异的暗淡大雾映出赤色光辉,月清河微微睁大眼眸,有种熟悉的不妙预感。

  她手中的丹书火卷感应到什么存在降临,兀自散发着欢欣鼓舞的金光。月清河抬眸,只见昏暗的天穹一角落下一枚辉煌的太阳。

  那光亮实在过于耀眼到刺目,大雾中躲藏的邪魔尖啸,无法躲藏,死在炽烈的火光下。这处污秽的裂隙为了迷惑不慎掉入的修士,常常营造出世外桃源一般的幻境,引诱他们心甘情愿留恋,此时天外的惨烈光辉掉了进来,却是将隐藏在这阴暗污秽之地净化了一大半。

  一只凤凰扑进了天魔之隙。

  月清河没有闭眼,她看到那团耀眼的火光落在自己身前。烈风扑面,她的发丝卷起飘向天穹,如同火光中不倒的旗帜。

  丹书火卷弹出一层淡淡的结界,将女修护在里头。

  火光炽烈,逐渐拧成一个熟悉的影子。曦元照以手捂住口鼻,流动的赤金色滴落大地,烫出一个个深深的坑洞。

  凤凰之血,可熔万物。

  她凝成这个人形,望向月清河的方向,一步步踏着动荡的大地,倔强地要到月清河身前来。无数赤红的光点从人形的凤凰身上掉下去,滚落到何处,就燃起一片永不熄灭的大火。

  月清河轻声呢喃,似乎无奈:

  “你这是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