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 沈玉离开大雪纷飞的歙州城,一路往山鬼所说的方向飞去,终于在晓雾将歇的清晨, 将将赶到了黑龙潭。
此时,两岸青山间的雾气已经基本散去, 露出深绿色的湿漉漉的山林。
而黑龙潭上方,却翻滚着一团巨大且极为浓稠的白雾,河道中的水旋转着往潭中心流去。
沈玉极目远眺, 见那团雾气中心一片漆黑,水波激荡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 最外圈的浪尖, 顶着一只摇摇欲坠的小船。
一点耀眼的红色在那黑色漩涡的洞口旋转着一闪而过。
船上那人大半个身体已经危险地探出船舷, 想抓住什么刚刚掉出去的东西。
是程尘。
沈玉心中已经明了, 她快速朝那中心飞去,手心同时汇聚出一团柔软的银色,月丝穿过她的指尖, 在她手掌化为一股有力的绳索,飞速向程尘的方向游去,将他从船上卷起, 抛向岸边。
“阿玫!”程尘徒劳地奋力伸出手, 眼睁睁地看着漩涡越来越远,随即被重重扔在了岸边, 失去知觉。
救了程尘后, 沈玉平静的收了剑, 转身朝那深渊底部俯冲。
水底的光线越来越暗, 但那点红色却愈来愈清晰。
直到近在眼前。
是杨玫。
只见她难受地闭着眼, 整个人旋转着, 手中却还紧紧攥着斜背在身上的那根带子。
那是一把红色的,牢牢绑在杨玫背后的伞。
周围的水幕像个漏勺底部一样倏然收紧,从四面八方向沈玉夹击。
她没有犹豫,反而加速了下坠。
抓住你了。
沈玉温柔地揽过杨玫,下一秒,紧紧抱住了她。
终于找到你了,阿玫。
轰——
漫天的水失去了向心力,猛地从空中砸向底部。
沈玉急忙翻身,将杨玫护在自己身体下,用背生生地承受住了来自上方千钧的重量。
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被震碎了,她呕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
...
————
沈玉睁眼时,发现上方是波光粼粼的一片天光云影。
有水草在眼前微微摆动,她正潜在水底,往上瞧着什么。
上面是一艘大船,有两人靠在船舷上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听不清,反正传进水里都会变成闷锤敲桌的声音。
沈玉脑中一片混沌,她试着动了动身子,长尾在水中灵活地摆动。
有一个蛊惑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你是长蛇。
对,我是长蛇,沈玉恍然大悟般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心里那个声音继续急切地对她说,往上看。
上面有什么?沈玉疑惑地继续抬眼。
水中的光线晃动着,折射出奇异的光彩,船上的一个人将身子探了出来。
沈玉看得有些呆了。
那是一个俊俏的男子,眼神清澈,只是眉宇间略带一丝病态。
他有些忧郁地望着水底。
望进沈玉的眼睛里,沈玉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同时,她脑子里闪过一丝亮光,抽抽地疼了几下。
这眼神,为什么会觉得如此熟悉。
船上那男子怔怔地望了一会水面。
然后,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秽物撒了沈玉一身,她心底腾起一股无名的烦闷与火气。
整个水底开始震动,无数道暗流迅速向她身侧汇聚,掀起遮天蔽日的巨浪。
沈玉长尾一甩,打翻了那艘大船。
哼,谁让你吐我一身的,怪就怪你自——喂!
沈玉愣住了,刚刚那名男子已经呛了水,意识模糊地在水中扑棱着,抓住了手边的能抓的一切——他抱住了沈玉的尾巴。
你!——
沈玉又看了一眼那男子俊俏的脸,败下阵来。
算了,抱就抱着吧。
火气消了一大半,她将船上剩余的人都用浪推去了岸边,包括船上的金银珠宝,都一并还了,唯独留下了那名男子。
理由是他紧紧抓着自己的尾巴,一直不肯放下。
————
杨玫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木屋,屋子干净整洁,设施却一应全无。
身下垫了厚厚一层干燥的植物,她坐起身,碰到左手边放着的一碗水。
杨玫渴得要命,也不想其他,端起来仰头就喝,余光瞥见一人自门口走进,走到她跟前。
进来那人,是位青衣少女,巴掌大的小脸,柳眉下一双狭长的眼睛,正大胆地打量着自己。
这相貌,好像在哪里见过...
杨玫搜遍自己的大脑,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一号人物,罢了罢了,先应付着吧。
于是起身对那人行礼。
“醒了?”那女子声线微凉。
杨玫有些紧张,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还是江禹年!这就好办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杨玫装模作样地说:“在下歙州人氏,名为江禹年。近日走水路回乡,没料到在黑龙潭遭此大祸。”
女子看着杨玫,没有说话。
杨玫尴尬地咳了两声,问道:“姑娘,请问家里有吃的么?”
————
那青衣女子,正是沈玉所化。只是她方才受了重伤,神识震荡,跌入这幻境中,又被脑中的声音所迷惑,还真以为自己是潭底寂寞了百年的长蛇。
沈玉盯着“江禹年”的脸,感觉神识一阵激荡。脑中那声音又响起了,催促道:“去给他准备些吃的。”
沈玉愣了一会儿,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往门外走去。
————
杨玫这边也是一头问号,难道我刚才说错话了?不过...这做派,倒是有点像师父...她傻笑了一下,想起沈玉。
不知道她那边事情顺不顺利?
万一没有收到自己的消息,会不会回来找自己。
她会不会正在着急。
想到这里,杨玫也有些急了,她到现在还没弄清楚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江禹年死在井底,骨头都化成灰了,怎么可能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正想着,那青衣女子又进来了。
她丢给杨玫一条鱼,一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
“吃吧,刚抓的。”女子说。
杨玫:“......”
这怎么吃?这人平常难道就是吃生鱼么?
杨玫有些好笑又无奈地蹲下,去捡那条鱼,想着拿出去生火烤了。没料那鱼不死心地使劲扑腾,滑不留手,抓了几次都从手中滑回地面。
“麻烦。”那女子说着,抬起手。
一道光闪过杨玫眼前,射向地上的鱼。
鱼不动了。
杨玫抬头,正对上青衣女子狭长的眼睛,这人竟然也会法术!
————
沈玉和“江禹年”对视时,又有些恍惚了,明明是第一次见,为什么他的眼神,如此熟悉?
此时天色已晚,她跟着“江禹年”走出门去,门外就是茫茫一片江水,左右都是密林,看不见人家。
沈玉见他忙前忙后,先是从屋子里抱出干燥的叶子做了一个火堆,又去附近找一些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架子,最后将鱼穿上一根树枝,架在干草堆上。
她倚着门前一棵桃花树,随手拔了一根灯芯草放在嘴里嚼着,就这样冷眼旁观他进进出出。
见他穿完了鱼,终于停下,站在原地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生得真是挺好看的——尤其是他的眼睛。沈玉嚼着嘴里的草,嗯?他怎么走过来了?
她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着男子走近自己,温声开口道:“姑娘,刚刚见你会法术,能否帮江某将这干草点着,生鱼实在是...无法入口。”
沈玉避开男子的眼神,手伸向前,向那草堆随手一点。
火将干燥的树叶点着了。
男子长舒一口气,对沈玉行礼致谢,又转身回到火堆旁,开始给鱼翻面。
不一会儿,焦香飘出,“江禹年”喉咙微不可闻地咽了一下口水。
好像真的有点饿了。
木柴哔剥作响,火光跳跃,映照着他线条清晰的脸。
天色已经全黑了,环顾四周,只有火堆这一点光源。
沈玉直起身子,向火堆走去,坐下。
杨玫见女子走过来,便开口道:“姑娘可也是饿了?”
沈玉摇摇头。
杨玫便不再假客气,立马将那叉着鱼的竿子举起,拍了拍焦黄的鱼皮,又吹了两下。
好香!
她一口咬下去——
好苦...
忙活了半天,却没想到要剖开鱼肚取掉内脏。
这鱼是不能吃了,杨玫懊恼地想,这女子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饭的样子。
只能饿一个晚上,明天再去山里寻些野果了。
想到这里,杨玫苦笑着对那女子说:“姑娘,夜深了,我就在这屋子外的火堆旁眯一晚,你进屋去休息吧。”
那女子摇了摇头,对着黑漆漆的江面伸出手来。
一道银光闪过,杨玫面前又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女子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她熟练地剖开鱼肚,掏出内脏,然后将鱼递给杨玫。
“多...多谢。”杨玫目瞪口呆。
青衣女子笑了。
杨玫脑中轰的一声,突然闪过一张脸,与眼前的笑着的人脸相重合。
就是那日她扮作汪皎姐妹混进江禹年家时,只有一面之缘的,江夫人的脸。
当日,江夫人见到她夫君进来时,展开的,就是这样的笑脸。
可是,那夜在井底,抱着江夫人的那个人,不是说自己是赵长生么?
那女子轻声说:“我叫青萝。”
火光中,女子狭长的眼睛眯起,像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