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们的目光因着这句话也看向沈明恒, 眼神期待。
只有太子殿下敢反对皇帝,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让皇帝改变主意。
然而太子并不曾向他们投来一眼,他只看着沈昱, 无奈道:“父皇, 你打算给祝云奚封什么官?翰林?整理文书?”
祝云奚年幼,又是女子之身,除了这些皇帝秘书一样的职位,放到其他部门里,岂不被人排挤?
沈明恒说:“父皇,那太浪费她的才能了。”
太子和陛下是一伙的。
如同一块巨石投下山谷, 滚动间顺着沟壑碰撞轰鸣,回声悠长, 经久不息。
朝臣们涨红了脸, 愤怒撕扯着理智,叫他们反对的骂声语无伦次, 偏偏心里一阵阵空荡荡的慌张。
在怕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朕闭嘴!”沈昱本来就因为罗正业的事情心情糟糕得很, 他们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让他甚至迁怒地瞪了一眼沈明恒。
——不孝子,这些话不知道私底下说吗?明面上就该坚决地反对,这样才不算浪费他一番心意。
事已至此, 也没有办法, 左右也不怕就是了。
沈昱摆烂:“太子觉得呢?”
沈明恒从他的“小龙椅”上起身, 步下高台,走到祝云奚身前。
他笑了笑,温和道:“有罪者才需要跪,你上报有功, 请起。”
祝云奚胆子也大,沈明恒这么说了, 她也就干脆地站了起来。
她年纪小,仰着头看着沈明恒,眼里是星星点点的好奇和崇拜。
沈明恒大概是天底下所有年轻一辈的敬仰对象,从平定乱世开创夏朝,到治理国家时种种为国为民的举措,每一项举止都令他们目眩迷离。
最关键的是沈明恒年纪也不大,刚传出名声的时候还是个总角小儿,那时他已经可以帮沈昱管理一个军队的后勤,可以说沈昱手底下的人全都是沈明恒赚钱养着的。
后来再大一点就上了前线,慢慢又传出了智谋无双、百战不殆的名气。
所谓天纵之才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反对沈昱的人都在暗地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有沈明恒这个儿子,最后的胜者是谁也未可知。
沈明恒微微一笑:“陛下会正式下旨,今年起,女子亦可参加科举,若有功名便可入朝为官。而你,祝云奚,孤特许你直接参与开春后的春闱。”
一个读书人从启蒙到入朝为官,要走多长的路呢?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童生、秀才、举人、贡士、进士。
春闱三年一度,多少人也曾是少年天才,却硬生生蹉跎到白头?
祝云奚没有功名,即便放开科举限制,她从童生考起,最快也得要六年。
祝云奚既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哪种方案对她更好。
她想要堂堂正正站在这高堂之上,旁人问起时,不说她是取巧击登闻鼓被陛下高看一眼的女郎,而是当朝第一女状元。
而且,她自问才华不逊色任何人,若能在科举上胜过那些自视清高教训她女子读四书五经无用的男子,来日朝堂相遇,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祝云奚眸中兴奋,“殿下,殿试之时,草民还能看到你吗?”
沈明恒含笑点了点头。
沈昱一看她眼神就知道了又是一个沈明恒的追随者,果然,他儿子就是万中无一的优秀。
沈昱与有荣焉地挺胸抬头,像只开屏的孔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崇敬的是他。
他轻咳一声:“到时,朕让太子亲自为你授官。”
看着祝云奚眼中热切更深,沈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他。
沈明恒没有反对,他眨了眨眼:“过些时日,朝堂会有一大批空缺的官职出来,不会让你没有用武之地的。大夏的第一位女官,自然值得一个举足轻重的官职。”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眼见就要将此事盖棺定论,朝臣们心中哀切更甚。
于策也是心中一颤。
大夏的第一位女官……他觉得他女儿也会喜欢!
既然祝云奚能破例直接参加这一届的春闱,那他女儿也可以!
所以,该怎么做出足够的贡献呢?于策沉思。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上了年纪的御史大夫颤颤巍巍跪倒:“陛下何故如此羞辱我等?女子入朝为官,与我等同处一室,请恕老臣难以从命。”
“你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不如你所愿。”
御史大夫,从一品。
然而沈昱没有丝毫犹疑,“来人,剥去他的官服,推出殿外。”
侍立在殿外的禁卫军闻声入内,朝着高台上的帝王躬身一礼,而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摘去老御史的官帽。
没有人以辞官威胁是真的想辞官,无非是想借此逼帝王退让而已。
老御史没想到仅是一句话就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攥着衣领,挣扎地喊道:“陛下,陛下……”
他想求饶,偏又自尊心作祟。
只可惜他被禁卫军拖着离开的大殿的形象太过狼狈,故而也没有气节气度可言。
沈昱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为人皇,天下何人不能用?以为用罢官就能威胁朕?痴人说梦。”
朝臣的叫骂声一时停住,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科举制出现以来,为了对抗世家大族,历朝历代都在不断提高士人的地位,前朝更是喊出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号。
他们要拿捏皇帝有多容易呢?只需做出要死谏的架势,对自己狠些便真使三分劲撞一撞柱子,就能叫帝王畏于悠悠之口。
可沈昱和沈明恒是不怕世人的口诛笔伐的,只均分田地这一项举措便为他们赢得了天下万民之民心。
在百姓的人心所向面前,士人言语不值一提。
民心一日不散,他们就永立于不败之地。
朝臣们只好愣愣地看着御史大夫被除去衣冠扔出了大殿,心中升起兔死狐悲的感伤,面上却一动不敢动。
这时,前去户部取所存并州账本的内侍也回来了。
这账本的记录方式由沈明恒和于策改进过,要求事无巨细,权责到人。谁去收的税、其中有哪些人经手、又是谁负责查验、谁负责核实、是否有人翻看过账本、分别是在什么时间……皆要一一登记存档。
朝臣们不是不知道户部的账本记录有多详细,有些人甚至还亲自在上面签过字画过押,只是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依然心存侥幸,无一人自首。
万一就是有某种意外,导致记载了他们名字的那一页散佚了呢?
账本被递到了沈昱手上。
沈昱没有立即翻开,他眸光微沉:“崔护。”
“臣在。”
“你可有参与?”
崔护不假思索:“臣没有,臣不知。”
“很好。”沈昱也不怕他说假话,反正账本已经在他手上,现在还垂死挣扎,只会死得更惨。
他吩咐道:“带上你的人在一旁候命,凡朕念到的名字,一律下狱,你亲自审问。”
崔护,刑部尚书,刚正不阿,断案奇才。
据说他的审讯手段极其残忍,没有他挖不出来的话,不过昭正二年律法完善之后,他就不用那套手段了。
这次陛下亲口下令,他会再次破例吗?朝臣们心中不安。
“臣遵旨。”刑部下属皆在署衙与诏狱,崔护朝喻季元拱了拱手:“喻统领,借几人一用。”
仿佛等不及让下属过来,神情很是迫不及待。
沈昱已经缓缓翻开了账本:“杜广利。”
话音刚落,队列内就传来膝盖重重落地的声响,听上去便疼得很。
那人声音带颤:“臣该死,求陛下恕罪,求陛下饶臣一命,臣家中幼子上月才出生,臣母已年逾六十……”
沈昱没有理会,连停顿都无,“尹继南、何怀宏、邓仁昌、杨守山、柳澄……”
每个人都要挣扎求饶一番,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被下狱。
账本上的数字有可能会造假,并州天高皇帝远,多一分少一分沈昱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查证。
可账本上的名字却是很难造假的,有太多人证了,还有神出鬼没的锦衣卫和皇城司,在名字上造假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
所以沈昱干脆也不看数字,只看人名。
反正,上面最无辜的人,也担得起一个“失察”之罪,被下狱也是应该的。
等到这本不算厚的账本念完,朝堂上已经少了四分之一。
……倒是比他以为的人要少,该觉得欣慰吗?
沈昱嘲讽地笑了笑。
*
祝云奚拿着一堆赏赐离了宫。
他的父兄正在宫门口来回踱步,焦急地左顾右盼。
他们是来京都做生意的,祝云奚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他们自幼都偏疼些。所以这次祝云奚说要和他们一起出门,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路过并州时,他们忙着做生意,不怎么能顾得上祝云奚。
好在祝云奚自幼就有主意,一个人也挺自在,他们于是放心下来,任由她自己在周围游玩。原本他们的行程内没有京都,也是祝云奚说想看看皇城繁华,他们念及小姑娘从没出过远门也就允了。
结果今日一早醒来,就听说祝云奚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客栈。
好,第一次来京都觉得新奇很正常,凌晨出门什么的……勉强也可以理解,但人去哪儿了他们总要知道吧?
出门一打听,听说小姑娘去了皇宫,在午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祝云奚已经被带进殿有一段时间了。
父兄:“……”
走进去一个活生生的人,该不会出来一具躺着的尸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