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华打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
整座城主府中, 驻扎着超过百名的蓬莱书院弟子,就连他们端木家留在府上的护卫和下人也全都被换了下来,处处可见蓬莱那标志性的神鸟发冠和通体雪色的门派服。
端木华一脸莫名其妙, 跟在青渊身后扶着他娘,一边扭过头去小声问端木沧:
“爹, 这二长老也太浮夸了吧。抓个神光门,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再说人不是都死了, 他们还蹲在这儿占着茅……我们的地方干嘛?准备自立当城主?”
端木沧瞪了他一眼, 低声斥道:“别胡说!不要命了你!”
奈何端木城主实在长得憨态可掬, 对儿子向来没什么威慑力。
端木华冲他做了个鬼脸,又转头去看姜朝眠。
姜兄趴在伏公子的背上人事不省,伏公子……呃,伏公子脸色好冷,看起来像是随时准备杀人。现在正背着姜兄走得飞快, 已经越过领头的青渊仙君,要往他们的院子里去了……
“这位……伏公子,”青渊出声叫住他,“还请先带朝眠仙君跟我到厅堂中见过我二师伯, 才好为他解咒。”
“哥哥不便折腾,让他自己过来。”
伏商扔下一句极为不客气的话, 转身就走。
端木华:“……”
青禾大怒:“他算什么东西——”
“行了!”青渊喝道, “伏公子说得也不错,朝眠仙君有伤在身, 请二师伯走一趟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
“朝眠仙君协助丹临城守矿有功,不得怠慢, ”青渊一锤定音,“去, 将二师伯请来,就说是我说的。”
青禾咬咬牙,不甘不愿应道:“是。”
在十数名弟子的簇拥之下,蓬莱书院那位二长老终于姗姗来迟。
候在门外的青渊礼貌地敲了敲门,这才将人带进姜朝眠的卧房中。
坐在床边的白发少年头也不抬,细心地替沉睡中的青年擦脸擦手,而后才扔下帕子,冷冷吐出几个字:“其他人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青渊微微点头示意,于是房中很快只剩下青渊和二长老酆尘。
酆尘的目光在伏商身上逡巡几回,与青渊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伏商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转过身站起来,直视着酆尘,话却是朝青渊说的:“他能解咒?”
看外貌,二长老酆尘是名年富力强的中年男子,但他的实际年龄早不知过了多少个百数,即便是与青渊这样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相比,修为之深仍然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伏商的傲慢无礼,酆尘自然十分不满,面上却丝毫不显,神色平静道:“正是老夫。”
伏商看着他,瞳孔黑沉沉的,阴影之下似乎隐藏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青渊的手悄悄按到身侧的佩剑之上,掌心中沁出少许冷汗。
但少年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往旁边让开一步,示意酆尘上前解咒。
“伏公子,要不请你先到外面……”
“我就在这儿。”伏商看他。
青渊明知道对方可能只是一个普通少年,并不一定就像他们所担心的那样,但对上那双眼睛,仍旧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没关系,”酆尘平静道,“就让这孩子留在这儿吧。”
半个时辰之后。
床边的酆尘终于舒出一口气,站起身道:“好了,六欲咒现下已经被彻底拔除。只是他近几日难免还会有一些神思恍惚的时候,但于身体不会有大碍,过段时日就好了,放心吧。”
酆尘这段话刚一说完,伏商就迫不及待冲上去,把他挤了个趔趄——
反之,用非常小心翼翼的动作,扶起床上刚刚清醒过来的人,轻声唤道:“哥哥。”
酆尘:“……”
酆尘的额角猛抽了几下,露出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快步走出房门,一点也不想再听两个人后面的对话。
青渊追着酆尘跑出去,直到离开两人的院子,才憋出早就在内心盘旋已久的问题:“二师伯,是……他吗?”
酆尘摇头:“看不出来。”
“我们都没有见过梁渠的人形,即便见过,他也完全可以化身成为任何模样,”酆尘说,“而且那孩子身上没有太强的灵力波动,要么是他的灵力修为比我更高,掩藏了一部分,要么那就是他真实的实力。”
青渊皱起眉头:“可是他的白发……还有,困妖铃应该就是在他当时朝我出剑时有反应的。”
酆尘失笑:“梁渠连相貌都可以随意改变,何况发色?如果那凶兽当真想要逃脱我们的追踪,更不该选择容易引起怀疑的白发。至于困妖铃……”
酆尘想了想,反问青渊:“你可知道,在所有这些疑点中,最令他身份成谜的是什么?”
青渊摇摇头。
他本以为,困妖铃已动,确认身份应当是十之八九的事。
酆尘问他:“你看见他对待那人的态度了?”
青渊:“看见了,他视朝眠仙君如亲生兄长,情深意重。”
听见这四个字,酆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无论那少年对榻上之人是何种情谊,都不会是梁渠能拥有的。梁渠对人类有着极大的恶意,绝不可能向任何人类表示友善。”酆尘的视线飘向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
青渊恍然大悟:“也对!若伏公子就是梁渠,那他一定知道,当日在金鳞陂打败了他的人就是姜朝眠。以凶兽睚眦必报的性子,不立刻杀了他都算网开一面,怎么还会对他如此百依百顺,爱如珍宝?”
酆尘纠正他:“不,又或许,就在那一晚梁渠便已经脱逃了,因此那名叫姜朝眠的后生才能轻易打败他留下的幻影。”
两人推论至此,似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迷宫。
“带回来的那个神光门门徒呢?审得如何了?”酆尘问,“他和这两人接触时间不短,应该知道些什么。”
青渊道:“张宵吗?那人还没进地牢就已经疯了,什么都答不出来,只会惨叫。而且我检查过,他的灵脉好像被什么东西侵蚀过,已经完全毁了。即便将来恢复神智,也再不能踏上修炼一途,彻底废了。”
酆尘拧起眉头,但那并不是惋惜,而是对此人无用感到厌烦。
“端木家那位小少爷呢?”
青渊这次迟疑了一下,答道:“小端木仙君此人比较……天真,他坚称伏公子修为普通,实力一般,并且完全说不清楚在我们抵达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神光门的其他门众全部丧命,连尸首都未曾留下。”
青渊说完,自己都觉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茫然地问:“二师伯,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因为困妖铃的异动,蓬莱书院才调集了如此多人手,并且还将有更多。
但如果不能确定梁渠的身份,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反而让他们乃至人间陷入浩劫。
难道就这么放那凶兽跑了?
这一跑,再抓住它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还有个法子,”酆尘目露精光。
……
听说姜朝眠醒了之后,端木华往院子里跑了好几次。
次次都撞在结界上,把闭门羹吃了个饱。
直到第三日,他才终于踏进了自家院子,兴高采烈热泪盈眶地直奔姜朝眠卧房:“朝眠兄朝眠兄,我来看你——”
最后的“啦”字才出喉头,就被眼前的画面吓得一骨碌又滚了回去。
伏商正坐在床上,不知跟姜朝眠说着什么。
他屈起一条腿,让青年坐在自己的面前,后背就抵在他这条腿上,另一只长腿则盘成一个直角,将怀中的人整个圈起来。
宛如猛兽护崽,密不透风。
关键是,他的姜兄好像后遗症严重,看起来也很不对劲啊!
他半倚在伏商胸前,黏黏糊糊地任由少年拿鼻尖蹭自己脸颊,还要主动凑上去贴贴。
完全没有兄长的威严!反倒像个……像个……像个娇滴滴的妹妹!正在跟哥哥撒娇……
“你来干什么?”
伏商的声音如石破天惊,骤然响起,吓得端木华又是一个激灵。
“我我、我我我……”
他结巴半天,还没“我”出个所以然,姜朝眠先抬起头看过来,声音软得能掐出水:“端木兄,你来看我啦?”
伏商一把捂住他的嘴,不满道:“嘘,少说话,多休息。”
端木华:“……”
端木华战战兢兢坐下来,不等姜朝眠再开尊口,主动向他交代了这几日的事。
“真是没想到,他们神光门胃口这么大!不仅想要抢夺矿脉,那个老妖婆哦,居然还敢肖想我们伏公子!”端木华连呸几句,觉得晦气至极。
“就是!”姜朝眠带着一点没睡醒的鼻音赞同道,“我家弟弟天人之姿,身手又好,脾气又好,还体贴……以后也不晓得是哪家姑娘享福喔!”
端木华:“…………”
他偷偷瞥了伏商一眼,见对方面无表情目露凶光,决定找个机会跟他建议一下,自己送给他的那些话本子,抽空也要想办法诓姜兄读一读。
看这样子要等姜兄自己开窍,只怕等到头发都白……哦,已经白了。
“最好笑的是,老妖婆脑子坏掉了!青渊仙君他们打进来时,他竟然不跑不躲,就这么迎上去……我还以为他多厉害,能一个人解决掉那么多书院弟子,结果你猜怎么着?就这么死了!真是人随便死得也随便。”端木华哼了一声。
姜朝眠人虽还不甚清醒,闻言却坐直了身子:“他这么菜?”
“菜……?”端木华揣测了一下,“是啊,就这么菜。”
姜朝眠困惑地摸了摸鼻尖,“不应该啊……他既然能发明操控六欲咒,怎么会才这点本事?奇怪……”
“好了,你该回去了,”伏商突然出声撵人。
端木华茫然:“啊……哦哦哦,我这就走。”
姜朝眠还想说什么,伏商转头俯身在他脸上不由分说帖了贴。
“乖,哥哥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