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能对镜面本身造成伤害,但不妨碍林逾闲庭信步,用手指一路弹开镜中倒影的脑门。
大部分镜像和他们并无差异,只在表情等细微处偶尔泄露一点情绪。
林逾慢吞吞走着,镜像“林逾”也都逐渐主动远离,尽量不给他弹脑门的机会。
就在林逾怀疑起“探路者”的安危时,走神的须臾,迎面一大块冰冷“铛”地被他一撞,身后传来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林、林指挥,你没事吧?”
林逾沉默着退后几步,揉了揉生疼的鼻尖和额头。
镜像里映出克洛维斯他们飞速跑来的身影,不过镜子里的“林逾”和他一样皱眉,倒是“克洛维斯”见他吃瘪,毫不留情地指着他们大笑起来。
林逾:“……”
他总会怀疑镜子里投射的是克洛维斯的真实心情。
不过转回头看到克洛维斯真诚的关切表情,林逾又抿抿唇:“没事。”
人在镜面迷宫,哪有不挨两下撞的。
蔡辽及时帮他缓解了疼痛,镜内的“蔡辽”也在帮“林逾”治愈。
迷宫内一时寂静,林逾张了张口,却见面前的镜面忽然变成了刚才被克洛维斯打碎的那一扇。
龟裂的裂纹尚且盘踞在上,狰狞得就像把他四分五裂了一般。
“诶——”路德也注意到这一变化,“镜子怎么变了?以前没这情况啊?”
蔡辽更是吓得半晌不敢动作:“闹、闹鬼?”
还是茱莉亚和克洛维斯下意识拉过林逾,双双挡在镜子和林逾之间,一人持刀一人举枪,审慎地等待林逾指令。
林逾皱着眉头抬手:“以前不会这样吗?”
“不会啊,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我也就是第二次进来而已。”
蔡辽一溜烟儿缩到茱莉亚背后躲着,忙不迭帮腔:“我来过三次了,绝对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还没等他再度提出“闹鬼”的猜测,却见镜子里映出林逾微勾的唇角。
无视了“林逾”微带恐吓的神情,林逾笑意愈盛,径自对镜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过来吧。”
下一秒,他面前的镜子又一次更换为崭新的干净镜面。
正在众人不解之际,林逾拍了拍克洛维斯的肩:“踢碎它。”
对于林逾的指令,克洛维斯从来不会犹豫半秒。
膝盖猛地抬起向镜面重重一踹,“噼啪”的清脆声即刻响起。不等林逾要求,克洛维斯继续向着镜面猛踢。
虽然不精体术,但踢碎一块玻璃还不至于让克洛维斯为难。四溅的、险些伤及克洛维斯的玻璃也在林逾的眼神下无声蒸发,随着一片片残片的崩落和重组,鸦雀无声的众人渐渐看清了镜后的光景。
新生的镜面上,浮现出一个完整的郁郁。
“指挥,跟我来。”
容纳着郁郁的镜面在迷宫中反复移位更迭,她成为最直白的路标,一边在镜中奔跑,一边用“置换”移动着这块固定的镜子提示方向。
几乎同时,在郁郁的镜面中映现出一棵飘摇的绿芽。
绿芽很快长成摇曳的粗壮藤蔓,循着藤蔓蔓生的方向,林逾等人跟随郁郁一路疾行,很快停下脚步。
郁郁指了指身边的镜子:“这是段指挥,是他先用‘种子’找到了我。”
克洛维斯如法炮制踢碎了段星渊所处的镜面,两名“探路者”已然出现,只剩下霍勒斯下落不明。
林逾平息一会儿呼吸,问:“你的种子没留在霍勒斯身上吗?”
镜子里的段星渊皱了皱眉:“我为什么要留在他身上?”
在他看来,提前留在郁郁身上已经是对林逾队伍莫大的善意。
如果让他担任“思考者”,他现在已经直接通关了也不一定。
段星渊的“种子”能够暂且寄居在某人身上,既能短期激发对方的身体潜能,又能以植物生长的姿态引导对方向同类靠近——也因为这一特性,同时间内“种子”只能寄居两人。
当林逾把他确认为“探路者”,段星渊第一反应就是给他们留下种子,然而林逾距离太远,一时之间他只能就近抛给同为“探路者”的郁郁。
幸好郁郁没有让他失望,看来林逾的队伍的确还算靠谱。
压下心中微妙的赞许,段星渊抱起胳膊:“走吧,我已经找到核心镜面了,用不着霍勒斯。”
“诶,段指挥这不是很适合做‘探路者’吗,下次把‘种子’留到我身上吧?”
段星渊用冷哼回应了他。
林逾笑眯眯跟了上去,直到段星渊加快速度,很快消失在镜面的范围之外。
不过段星渊的确有他骄傲的资本,不仅茱莉亚他们说过段星渊是前团队第三的指挥,在仅仅几次的迷宫经验里能把自己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也可见段星渊本身能力不俗。
似乎是发现了林逾对段星渊的兴趣,茱莉亚小声介绍:“段指挥平时不是这样的,他现在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
茱莉亚的声音更低了:“昨天有一名考生小红花清零被抹杀,那是段指挥的队友。”
林逾表情微肃,他回忆片刻,想起论坛里的确提到,假如‘救世主’遇难,灾难将会降临现实的星域。
而霍勒斯已经“丧生”在红潮之中,说明灾难已经降临了至少一次。段星渊队友牺牲的时候,他们应该也还是十五名“救世主”的一员,时间倒是刚好合上了。
林逾低声问:“他们的积分位列第三,不能兑换小红花给队友吗?”
茱莉亚的表情又变了变,好一会儿,她叹息回答:“段指挥想要保留‘救世主’的发言资格,兑换小红花的时候,大概是低估了小红花的耗费……段指挥还相信军区会派人来救呢。”
“什么相信军区,”路德也听到他们的议论,撇撇嘴加入其中,“这些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段星渊就是不把人命当回事,什么队友同学,他才不在乎。”
茱莉亚反驳:“那些都是谣言。”
路德啧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段星渊要是真的问心无愧,自然会有像林指挥这样自证的机会。”
路德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
指挥系中本来就有这样的存在,他们不在乎队友和同事,只把非指挥系的人员视作一次性工具。而且这类人在指挥系里的成绩往往不会太差,因为他们真的能做出成果,只是相较而言风评不太好。
就段星渊对霍勒斯的态度来看,也是很典型的异能者对普通人的轻蔑。
如果说段星渊是那类利益至上的指挥系,在林逾看来也是情理之中的结论。
“他的队友是被谁淘汰的?”林逾出声打断他们无意义的争论,并把“死”和“抹杀”这类不太好听的字眼换了更委婉的说法。
茱莉亚答:“队友是小绵羊派,但被护理员逮捕了……”她停顿一阵,不情不愿地说,“护理员是陆惟秋。”
唔,老熟人啊。
他也拿到了“护理员”的资格吗?
……倒是不意外,毕竟陆惟秋那张棺材脸真的很适合吓小孩。
不过陆惟秋为什么自损一朵小红花也要送走段星渊的队友?
难道是为了间接阻止段星渊借“救世主”账号和军区联络?
只有这个答案比较合理,毕竟陆惟秋不像是因为私仇而损人不利己的类型。
郁郁一直停在原地等待,见他们终于有了结束的迹象,立刻问:“指挥,现在去找段指挥吗?”
段星渊已经跑出好远了,没有她来引路,恐怕又要和队伍失散。
但林逾对她摇了摇头:“找一下霍勒斯。”
“什么?找霍勒斯?!”
这回不仅仅是已经离开的段星渊,连蔡辽和路德也无法理解林逾的用意了。
霍勒斯不过是个普通人,一点作用没有就算了,林逾竟然还想浪费时间去找他。
在一众异能者的眼里,这已经是无异于圣母的选择了。而在战场里,最让人不能容忍的就是圣母行径。
他们全仰仗着郁郁和段星渊的异能优势才能顺利到此,难道要为了霍勒斯把优势都浪费吗?
“林指挥,你是同情那家伙吗?”路德问,“我直接说了,他不仅没异能,智商和体力也都不行,就算出了迷宫又能活几天?你在迷宫里保他一命,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何苦呢?”
蔡辽也跟着点头:“他很明显就是个小人,不如就让霍勒斯在迷宫里吃一堑长一智,这才是为他好。”
林逾笑了笑,没有解释。
路德和蔡辽没有说错,霍勒斯确实在战场上的价值就仅仅是“没用”的“小人”。
但如果是艾利亚斯在此,一定会对他们的论调感到错愕。
因为艾利亚斯是传统的军人,也因为自己的队伍里都是善良的、纯粹的军人,所以他们很容易忽略外界。
事实上,军校的筛选机制正在逐渐暴露它的问题。
设立机制的初心本该是“为了保护占据主流的弱势的普通人”而“要求军人面临更严峻的危险”。
又因为军人面临着更严峻的危险,才会“偏向选拔优秀的异能者”,并“给予优厚待遇,与他们的付出对等”。
然而,近乎疯狂地控诉制度不公的周闵、宁可犯罪也要把奥赛尔催化成S级异能者送入军校的奥赛尔父亲、仅仅因为自己有上将爷爷和少校父亲就疯狂阴谋论的网友……
因为“保护”,所以“危险”;
因为“危险”,所以“补偿”。
最初的理想却已蒙尘,人们简略地将之认定成“因为是异能者,所以当军人,所以高人一等”。
这些制度早就被异化,因为人心永在流变之中。
路德也好,蔡辽也罢,他们本身无错,但也反映着整个社会的病态。
对待隐隐高出一等的段星渊,他们心有不安,唯恐遇到传说中唯利是图,不顾战友性命的自私指挥;
而面对霍勒斯这样的普通人,他们也天然有着作为异能者的高傲一面。
林逾在心里轻啧。
这种秩序真的还有维护的必要吗?
这帮自私利己的乌合之众还要在宇宙里存在千年万年,真的有意义吗?
“我现在就去。”郁郁的话音截断了路德和蔡辽的谈论,她毫不犹豫继续在镜中世界里游走。
不多时,隐隐的低哭声从镜中传来,郁郁一路拖拽着霍勒斯的衣领,把他拉回到身边的镜子。
段星渊的“种子”依然在指引方向,林逾等人再次跟随郁郁前进。
路德和蔡辽没有再说话,他们最终尊重林逾的决策。
茱莉亚也没有任何发言,她大概还在生气路德对段星渊的诽谤。
克洛维斯单手勾着林逾肩膀,缓行中,他贴在林逾耳边问:“你是想行善积德吗?”
林逾的眉梢向上微扬,很惊讶他会生出这种揣测。
“难道不是被我哥传染了善心,对普通人有了保护欲?”
“要听实话?”林逾压低声音,“护理员有三朵花。”
克洛维斯:“……懂了。”
林逾说得对,霍勒斯有三朵小红花,即使被他们丢在迷宫也不过损失一朵。
要是在这里结仇,等霍勒斯出去不知道会怎么发疯;
但要是留下好感,霍勒斯的“护理员”身份说不定还有作用。
会以为林逾善心大发的自己真是蠢爆了。
不过他能知悉林逾的真心,其他人却都未必。
路德等人大概多想了一会儿,越发感念林逾的善良,看他的目光从敬畏变得信赖。
而被郁郁拽着走的霍勒斯意识到得救,迟钝如他,过一阵子也看向了林逾。
“林、林指挥,郁同学……”霍勒斯艰难地发出声音,眼里甚至闪烁泪光,“谢谢您,谢谢你们救我。”
林逾“啊”一声,温情脉脉地扫他一眼:“没关系,我应做的。”
路德哼道:“也就林指挥这么好心了,你可记得你自己说的,出去了不要恩将仇报。”
克洛维斯:“……”
他的战斗系同学真的很好骗。
核心镜面早就被段星渊找到,这也是独属于“思考者”的战场。
只有这里不同,这里是唯一仅“思考者”可以攻击的镜面。
镜面被一分为二,两道同样穿着白色长袍的等高身形浮于镜面。
他们同样压低了帷帽,垂首含胸,看不清外表。只有阴翳下露出一双嘴唇,一人下耷、一人上扬,以此微妙的差异区分二人。
“你好呀,‘思考者’。”
笑着的人是一名女性,嗓音甜美清脆,刚一出声,林逾便扬了扬眉。
“我们身后是两条不同的道路,你可以问我们一个问题,我们当中一个人只会说真话,另一个人只会说假话。
“当然,只能问一个。最后选择哪条,就推掉那面镜子吧~”
段星渊已经禁不住嗤笑出声。
这个问题早就是老生常谈,亏他还担心林逾遇到什么千载难逢的问题,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西。
只要问“另一个人会指哪条路”,再反选另一条路即可通过。
因为说真话的人知道另一人会说谎,指出的便是错路;
而说假话的人自然而然就是说谎,指出的也是错路。
指挥系不可能被这种低级难题难倒,段星渊已经期待起最后的积分清算了。
然而林逾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即刻答出。
恰恰相反,林逾站在那面镜子之前,微笑着陈述:“我投稿了。”
女声问:“什么?”
“在莱希特家族的最后一晚,作为家庭教师的我按照邮件提示,向报社投稿了一篇文章。”
毕竟那些很容易被忽视的“资料更新”里确切写着,“请在不惊动家庭成员的前提下调查事情内幕,并适时向报社投稿、联络,洗清莱希特家族的冤屈。”
“笔名雅各布,我穷尽毕生所学表达了对‘埃尔法拉’的喜爱,并忏悔了对莱希特造成的伤害。”
林逾问:“你认为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埃尔法拉。”
毕竟她都没有隐藏属于毕琅的声线。
在异能“谎言”的影响下,如果他真的老老实实去做选择,反而会被埃尔法拉误导也不一定。
埃尔法拉猛地一怔,又听林逾继续道:“亚当有话带给你。”
“……你说。”
“虽然我不理解你到底是以什么形态存在世上,但他说,希望你们好好生活、平安顺利、永远自由。”
埃尔法拉扬起了头,她的帷帽无声脱落。
依然是毕琅的面孔,但是长发披掩,看不清她的神色。
埃尔法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吞下了全部的话。
另一边的白袍人终于开口,带有明显的变声器,用迟缓的语调询问:“所以你选择哪条路?”
“啊,真的要选吗?”林逾笑眯眯反问,“既然是埃尔法拉,那么从规则出口的时候就是假话了吧?”
“你不相信?”
“我相信,毕竟‘谎言’诞生就是为了让人相信的。”
林逾微微倾身靠近了镜面,尤其靠近埃尔法拉的那一边。
他歪歪头,再次询问:“所以你相信我吗?”
相信“雅各布”曾向报社说明自己对“埃尔法拉”动心;
相信他带来的亚当最后对儿女的关切。
相信谎言诞生就是为了使人相信。
埃尔法拉沉默地偏过头,轻轻笑叹一声。
“林逾,我的神明,真荣幸在死后反而得到您的体贴。
“假如您真的愿有一时片刻相信我……我身后是山羊的号角,他身后是绵羊的道路。敬请选择。”
林逾对她微微笑着:“我姑且信你,无论真话假话。”
却在下一秒,两人并存的镜面同时生出裂缝。
埃尔法拉和另一人都不意外他的抉择,他们只是轻轻垂首,埃尔法拉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晶屑崩散如烟。
“——但我有自己的路,和你们任何人都无关。”
艾利亚斯知道自己不该睁眼。
可当女声响起的瞬间,刚才还寂静无声的身后遽然爆发出吵闹的人声。
它们中有婴孩的哭泣、儿童的欢笑、少年的口令乃至青年的低语……艾利亚斯太熟悉那些声音,那些语言,因为它们无一不是出自他口,全都是仅他和母亲索菲娅彼此知悉的对话。
如果不是这一刻的嘈杂,艾利亚斯甚至不曾意识到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竟然和母亲有过这么多的交流。
索菲娅的嗓音暌违日久,却还是带有她清冷的柔和:
“艾利亚,到妈妈这里来,让妈妈看看你。”
“艾利亚,你能做到的,妈妈知道的。”
“艾利亚,你未来是家族的继承人,妈妈希望你更优秀。”
“艾利亚,妈妈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努力。”
“艾利亚,妈妈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知道吗?”
“艾利亚……”
镜子里传来女声温柔的呵哄:“艾利亚,家族是要到你手里的,只要你能好好的,妈妈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艾利亚斯屏住呼吸,又退了半步。
明明早有预料,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心病,他才那么坚定地闭着眼睛。
可他都已经逃避到这种程度,竟然还是不能放过他吗?
甚至在无法视物的茫然中,艾利亚斯疑心自己面前正响起一串脚步。
那串脚步一步步走向他,呼喊着他的昵称,浓郁的香味也随她的步伐扑来。
艾利亚斯退得越发的急,几乎是成人后第一次慌乱到这种程度,直到背脊“砰”的撞上镜子,嘈杂的人声渐弱,艾利亚斯才意识到不是镜子的声音小了,而是自己的呼吸声打乱了所有。
胸腔如一只拉扯的风箱,喘息声都是他落荒而逃的罪证。
艾利亚斯蹲了下来,额角沁出的热汗让他稍微找回了些许平静。
可是被他靠着的镜子也传来衣料窸窣的声响。
下一秒,女声在他身后响起:“艾利亚,你可是冯·维尔的孩子,怎么能露出这种表情?”
“我自己过得晦暗、过得失败也无所谓,
“但我要让他们知道,艾利亚就是最好的继承人。”
艾利亚斯猛地睁开了眼睛。
玻璃笼中无数的眼睛也同时望向了他。
那些碧蓝色的、向来为人称道的、理应温柔包容如一片海洋的——冯·维尔家族标志一般的眼睛,同一时间死死盯住了他。
害怕、质疑、嫉妒、慌张。
不屑、鄙夷、冷漠、愤怒。
憎恶、傲慢、哀求、悲伤。
丑陋的情绪堆满了美丽的眼眸。
这怎么可以是他的眼睛?
渐渐衰弱的人声中,猛地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
紧随其后,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座迷宫。
“……你这样对得起家族的栽培吗?!”
可下一秒母亲又比被打的少年更先一步低头,捂着自己美丽的脸庞,眼泪如珍珠一般滚落。
她伤心极了。
艾利亚斯必须是完美的。
因为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所有先辈都是完美的。
他们每一个人至死都捍卫着贵族的“完美”,一丝瑕疵都不能有,哪怕被子弹穿透心脏也要挺拔如常。
“艾利亚,你的父亲是冯·维尔家族的家主,你的母亲是冯·莫里家族的长女。
“你生来就是贵族,你应该懂得你的使命。”
这些牢笼漂亮得像一座座宫殿。
剔透的玻璃无碍于展示猎物的美丽,金发碧眼的孩子们在笼中尽情演绎着“自己”。
他们或在天鹅绒的座椅上晃荡双腿,弹奏根本无法理解的钢琴曲;
他们或端起比身体更重的枪炮,孤身一人没入封锁的丛林;
他们或登上最高的瞭望灯塔,于星图的千万光点中寻觅着父亲所乘的飞船。
然后听闻警报声与人声爆炸般的噪乱。
他被裹挟其中,呆滞地接受仆从帮他更换一身肃穆的正装。
人们窃窃私语,外部抨击着星盗的残忍,内部议论着路易斯的情人。
年幼的孩子却很明白,异能退化的父亲已然让冯·维尔蒙羞,只有他死去,一切才有可能及时止损。
而他寡言的母亲正在前所未有地唠叨:“艾利亚,向我发誓、向冯·维尔发誓……说你绝不会成为第二个路易斯,说你绝不会自甘堕落。艾利亚,你快说啊。”
我会说的、我会说的。
艾利亚斯在心中反复发誓,嘴唇却颤抖着不发一言。
他想说啊,他当然想说。
他是那样渴望踮脚擦去妈妈眼角的疲惫,如果能有办法为妈妈分忧,付出任何他都是愿意的。
因为妈妈这样爱他,为他甘愿承受着外界的压力。
他却无法成为值得妈妈骄傲的儿子。
甚至以他卑劣的品格,竟然在偶尔时质疑妈妈对父亲的作为。
明明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她爱他,她爱这个家庭。
——这是何等的任性狂妄。
——这是何等的自私自利。
艾利亚斯忽地暴起,他那双饱经沙场的手甚至无法端稳手/枪。
子弹如雨一般杀向镜面,无数的倒影在玻璃碎裂中残缺崩坏。
然而,仍有遥远的人声在他颅内作响。
“让我确认一遍您的信息……艾利亚斯·冯·维尔,男,14岁。
“好的,很荣幸担任您的私人医生,能够接手冯·维尔的样本是我职业生涯至高的荣幸。”
手术完成,珀西亚姑姑接走了他,而他全部的生物样本将由家族留存。
这是为了防止他如父亲一样过早地死去,有生物样本的存在,哪怕来不及联姻生子,家族也能选拔出一个横空出世的“后代”。
“艾利亚,你在想你的母亲吗?”珀西亚总能看穿他的心事,那天也不例外。
艾利亚斯平静地整理袖扣,抬眼时从容如旧。
“姑姑多虑了,”少年微笑着回答,“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我会铭记,我的所有来自冯·维尔,我愿意为冯·维尔奉献一切。”
我愿意为冯·维尔奉献一切。
我理应做一代成功的家主,这是我的使命。
“你必须为冯·维尔奉献一切!
“你必须成为最好的家主,这是你的使命!”
镜子里传来浮夸的掌声和欢呼,儿童和少年都不见了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窈窕的、高贵的女性。
女人或在窗前作画、或在榻上看书、或在会议室里淡漠地藐视众人。
偶尔她的身边会缀上一个孩子的背影,但女人只是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其实索菲娅从来不是沉默避世的性格,否则她不可能在路易斯过世后为儿子争取到大把的势力支持。
哪怕没有异能、没有军衔,索菲娅也能以上将遗孀的身份跻身第四军区决策层,其手段和心性都不是普通人能够相比——毋庸置疑,索菲娅是一位杰出的谋略家。
她一生最光辉的两个时刻,
一是在路易斯死后和珀西亚共同接手第四军区;
二是在艾利亚斯从其他军区学习归来当天,“体面”地将权力归还给这个冯·维尔家的长子。
艾利亚斯沉默凝视着镜中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恐怕无法离开这座迷宫了,因为他只剩下击碎镜子的选择。
然而“索菲娅”也只在安静地画画。
尽管她并不喜欢画画,只是因为画家可以作为一份体面的职业,配得起冯·维尔家主夫人的身份。
事实上,索菲娅真正喜欢的是留在军区高层,和路易斯、珀西亚这些身负异能的“天才”一起指点江山,用战果捍卫贵族的高傲,证明她丝毫不逊于那些异能者。
“妈妈,我一直很想问你。”
艾利亚斯抚上镜面,他的话音迟缓而温柔:“在我亲口把你请出决策会的那一刻,你是在为自己失去权力而懊恼,还是欣慰我终于为冯·维尔的荣耀奉献了‘一切’?”
奉献他的生命,从生到死都佩戴冯·维尔的头衔;
奉献他的基因,从祖辈到后代都维持着千人一面;
奉献他的天赋,从理论到实战从不输给别人半步……
奉献他异能退化被家族遗弃的父亲,奉献他野心过大危及家族核心的妈妈。
而“索菲娅”淡然地俯视着他。
任由艾利亚斯双膝跪下,蜷伏在冰冷的镜子跟前。
“……”艾利亚默默合上双眼,“对不起,请您不要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