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帮助林逾更快适应迷宫,路德主动向林逾介绍了当前中高层区的情况。
据他所说,所有的考生都被分成了小绵羊派、小山羊派和护理员三类,但除了护理员因为制服不同而藏不住身份以外,小绵羊派和小山羊派都会主动隐藏自己的身份。
——说是隐藏,实则就是都不承认自己是“小山羊派”。
更微妙的是,部分考生正在逐渐发展成连自己的考生身份都不敢承认。
中高层区覆盖了福利院第40层至第110层,可以说整幢建筑的主体都被中高层区囊括其中。
无论是收容的孤儿还是被软禁的考生,几乎都被约束在中高层区,他们穿着相近的院服,从儿童到少年,各个阶段的孩子都混在其中。
除非本就熟络的队友和校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排列在前,如果对方死不承认,那么的确很难分辨对方究竟是孤儿还是考生。
“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们不承认自己是考生啊?”
路德瞟了一眼发问的克洛维斯,踌躇半秒,他还是回答:“其实原因很多很复杂,反正大家现在都有些怪怪的。主要是很多人觉得,同为考生的对手反而比福利院本身还危险吧。”
“这是什么逻辑?我们好歹也算同学啊?”
“因为‘护理员’和‘小山羊派’天然对立,没有人能保证‘护理员’不会出卖自己。”
林逾眯了眯眼睛,捕捉到他话里的深意:“‘小绵羊派’也会害怕‘护理员’吗?”
“是的。”茱莉亚也轻轻叹息出声,“‘护理员’的权限太高了,如果抓到‘小山羊派’,‘小山羊派’会被直接抹杀,但即使是作为‘小绵羊派’被误会,管理人也会同时扣除双方一朵小红花。”
原来如此。
在考生中分化出“阶级”,再把强势的“护理员”以制服的差别变相摆上明面。
无论“小山羊派”还是“小绵羊派”,几乎都平等受到“护理员”的威胁,如果和“护理员”存在私怨,那不管自己本来是什么身份,说不定都会受到“护理员”的死缠烂打。
没有人敢以性命去赌一个校友的人品,每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被出卖的风险就会加大一层。
这是一种很简易却很常见的权术。
当考生们专注内斗,连生存都要耗尽心力,自然也就没有精神去对付更高层的“管理人”。
相似的案例,单是当年89-110聚众闹事就曾见过。
当他们之中出现叛徒,行动推进的速度就放慢了十倍不止,直接导致整场行动的失败。
蔡辽附和道:“但是‘护理员’能有镜面迷宫的机会真的太好了。至少让他们小红花充足一点,不至于为了保命见谁逮谁。”
林逾应声耸了耸眉。
茱莉亚和路德倒是没有反对,可见他俩都很支持蔡辽这副论调,恐怕也是现存大部分考生公认的观点。
看来他们的确也才进入这种环境不久,还没有认识到“镜面迷宫”背后的意义。
它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等到时日渐久、矛盾渐增,“镜面迷宫”只会成为激化矛盾,借有心人一片屠场的“机会”。
“那你们当中有‘护理员’吗?”林逾问,“有的话,‘探路者’就优先给你们。”
几人面面相觑,都是摇头。
林逾主要是想试探段星渊的身份,见他没有反应,稍稍松一口气:“那么,考虑到我们队里的侦察系的确具备‘探路者’的资质……”
“那个,林逾啊。”有人打断了他,林逾望过去,竟是霍勒斯缓缓举起了手。
他一直安静听着这群军校生的对话,把那些复杂深奥的规则拼命记住,唯恐漏下一星半点,被这些人欺负。
谁知道这一听居然真的给他送来了惊喜,哪怕是霍勒斯也能听出,“护理员”在这地方的权威极高,这帮军校生似乎也被某种规则压制,不得不对“护理员”敬畏三分。
而最重要的是——
霍勒斯激动得眼眶泛红,主动向林逾凑近了几步。
他指指自己,兴奋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我是,我是‘护理员’!”
迷宫内顷刻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段星渊更是猛地皱紧眉头,不甚相信地上下打量:“你?”
“我真的是!”霍勒斯急忙摘下随身光脑,想要向他们自证身份。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迫切寻求一帮学生的认可,尴尬之余,霍勒斯直起腰版,清了清嗓:“我确实是‘护理员’,不过你们放心,既然是你们教会我这里的规则,又陪我走出这里,那么到时候出去了,我也不会恩将仇报。”
话音未落,林逾颇有深意地望他一眼。
换言之,要是他们不继续教,或者不能顺他的意,他大概就要“恩将仇报”了。
其他军校生自然也能听懂,一时神色都不算好看,而他们的沉默让霍勒斯有些不安:“你们说句话啊?我也没别的意思,可是谁让我是‘护理员’,我很需要小红花,要不然、要不然‘思考者’的位置也……”
“你就做‘探路者’吧。”林逾打断他的发言。
霍勒斯喉咙一动,对他这副毫无尊重的模样有些不满,还想说什么,却听林逾慢吞吞补充:“忘了说,我也是‘护理员’。”
所以再怎么恩将仇报也报不到他身上。
迷宫内一时寂静,方才还围聚在林逾身边的路德等人急忙一跳,面露钦佩,又有几分后怕。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禁庆幸他们最后确定了林逾来做“思考者”。
否则让林逾在这里吃亏,再以“护理员”的身份走出迷宫,只怕首先就要拿他们开刀。
霍勒斯顿时缩了缩脖子,又一次避开众人:“……好,都听你的,林指挥。”
“‘探路者’就定为霍勒斯、郁郁和段指挥,剩余人做‘执行者’,可以吗?”
郁郁是侦察系,段星渊是指挥系,霍勒斯是“护理员”,剩余几人自然都没什么意见。
毕竟林逾有着“S+异能”和“护理员”的双重buff,之前大家还能嬉皮笑脸玩闹几句,这会儿看向林逾的眼神就都如视神明,唯恐行差说错惹他生气。
路德更是忙不迭贴过来:“林指挥,期末考咱们一定约好了啊。不然下学期也行,我等你。”
分工确认完毕,经过十秒的倒计时,方才还只是单纯折射影像的镜面立即释放出刺目的白光。
同时,地面上升了数厘米之高,与底层的地面交错分割,表层渐而分裂成排列有序的方块。方块与方块之间的缝隙里更是升起滚滚云烟,在白光耀眼之后,烟尘彻底遮蔽住众人视线。
半分钟后,地面停止了运动,云烟也彻底升入空中。
林逾习以为常地插兜站着,等到震动暂停,他才漫不经心地绑起头发。
密集的人群已被分割,林逾身后明显少了三人,恰是刚才指名的三名“探路者”。
“……所以,”茱莉亚轻声问,“我们是不是忘了告诉霍勒斯,‘探路者’会被关到镜子里?”
每当考场正式开启,被挑选出的“探路者”都会和主队分开。
他们负责帮“思考者”开拓视野,所以无法和“思考者”联系,或者无法独立行动的人都不会主动承担这份责任。
以霍勒斯一个普通人的素质,大家都不会寄希望于他能送回什么消息。
别添乱就好。
罪魁祸首林逾却没什么忏悔的心思:“是哦?我不知道诶。”
“‘探路者’会被送去镜子里面,直到主队伍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听上去有够麻烦,林逾抬手按了按通讯器,果然,无论是郁郁还是艾利亚斯和陆枚都不能取得联系。
在迷宫内,连这副军用的无线通讯器也等同废弃。虽然林逾并不担心郁郁的能力,但这样突然的断联的确有些烦人。
而且亚米德森集团掌握的技术无疑相当先进,不管是强行黑入星网社媒,还是蒙蔽官方把霍勒斯带到这里……都非常有趣。
他们的目的真的只是复活诺亚吗?
怎么总感觉某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即将遭到反噬?
林逾环顾周围,无数个林逾也在镜面中投现。
他们和他一样打量彼此,神色更是如出一辙地平静淡然。
克洛维斯早已摆出压缩持枪的准备姿势,此刻谨慎地碰了碰一面镜子:“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是啊,这东西本来就没什么特别。”林逾淡淡回应,同样走到克洛维斯身边,屈指对镜中的克洛维斯额头一弹。
“铛”的声音传出,镜中的少年蓦地变脸:“林逾,你又弹我!”
克洛维斯:“???”
刚才还说毫无特别的克洛维斯立刻向后撤退,窜到林逾身后控诉镜面:“我没说话,他模仿我!”
“谁模仿你了?就许你一个人叫克洛维斯?”镜子里的克洛维斯毫不客气,捂着被弹红的额头,对身边同在镜中的林逾抱怨,“那个林逾真不如你,凭什么他们就能去外边玩。”
“林逾”慢条斯理地安慰:“里面也很有趣。”
“克洛维斯”还是不满:“可是我偶尔也想去外面啊。”
于是在场所有容纳了克洛维斯倒影的镜子都开始异口同声地叫嚷:“可是我偶尔也想去外面啊!”
他们的叫声此起彼伏,织成一片,克洛维斯被震得连连后退,不禁抓住林逾的手腕。
后者的皮肤温度很低,被他握着也没什么反应,克洛维斯险些以为自己已经被抓进了镜子里。
好在下一秒林逾便发出一声轻笑,对镜子里的“林逾”抬抬下颌:“不嫌吵吗?”
“林逾”叹了一声,旋即拍向身边的“克洛维斯”。
噪音立刻消停了。
然而茱莉亚等人也渐渐走进了镜面照映的范围。
在镜子里,“克洛维斯”被大家团团围住,众人小声谴责着他刚才的吵闹,时不时又抬头瞄一眼镜外的他们,眼神里说不出的异样。
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就像蚊蝇,间或还有对镜外本体的评头论足,几人在林逾的眼神示意下退后几步,和他们拉开距离,保证一块镜面里不至于同时出现太多人,噪音这才弱了些许。
地面是一格又一格一平方米的方块镜面,而与它们的边沿相交,每一格的左右两侧便矗起等人高的镜墙。
上下左右均为镜面,只有前后相通,构筑成近乎封闭的狭窄空间。而这条甬道一眼望去甚至不见末尾,动作间只有无数个残缺的人影在镜里摇晃。
再强的方向感也会被这等环境击溃,如果贸然前进,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迷失方向。
路德提议:“之前我们指挥是让人一路把镜子打碎。”
林逾问:“你们有枪?”
其实克洛维斯也有,但林逾知道这样做不是最好的办法。
向镜子发起攻击的同时,镜中难免会有自己的倒影,而那些倒影受创,伤害也会以一定比例反映到本体身上。
刚才弹在克洛维斯额头的那一下,就是林逾对昔日经验的佐证。
虽然克洛维斯自己都没察觉,但他的额头其实生出了浅浅的红晕。
这还是因为自己刻意收了力道。如果换成开枪,克洛维斯的伤就不是能这样轻轻揭过的了。
“啊,指挥没让开枪,之后规则也不准我们带东西进来。”路德抓抓脑袋,“不过我们队里有个人的异能是‘石化’,能把身体变成石头,直接给镜子撞。”
林逾:“……”
林逾:“厉害。”
听上去好笑,但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毕竟伤害反馈到本体时他身上还是石头,几乎能把减损后的伤害抵消到约等于无。
克洛维斯灵光乍现:“不过我们这会儿有新人豁免,半小时内击碎镜子也没事吧?”
“噢,”林逾慢悠悠对他一笑,“真聪明,那你试试。”
克洛维斯一时间分不清他的话里几分真心,迟疑片刻,还是猛地举起手/枪,朝向仅容纳了自己的一块镜面。
林逾没有阻止,其他人则是屏息等待。
压下心里的紧张,克洛维斯深深吸一口气,凝神瞄准镜面里同样用枪指着自己的“克洛维斯”。
扳机扣下,枪焰迸发的一瞬,镜面伴随“砰”的枪鸣顷刻粉碎。
也是瞬息之间,从碎裂的镜面里脱飞出一颗大小、质量都近乎复刻的子弹,直直向克洛维斯的面门袭来。
然而不等克洛维斯验证“新人豁免”的真实性,那颗子弹堪堪在他眼睫处静滞不动,轻微的火药味弥漫在空间内,林逾抬手虚虚地一握,子弹蓦地化为粉尘,湮灭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我去……子弹,被捏碎了?”路德低呼出声,同为狙击位,他对这种距离的子弹太过了解。
如果没有外力干涉,克洛维斯中弹的概率绝对是百分之百,只不过他们本来就有支援系的蔡辽,克洛维斯又想试试“豁免”的含金量,所以对子弹的袭击并没有过度诧异。
——但很显然,刚才就是有外力参与了。
怎么做到的?捏碎子弹?
捏碎子弹倒也不是不能做到,可是林逾分明就没有和子弹接触到啊?
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豁免’是指无视镜子主动对你造成的伤害,但它不会防考生内斗。”
林逾没有回答子弹的问题,而是一把拽过克洛维斯,让他和自己一起观察镜面里的两人。
接着,林逾握起拳头,不轻不重往镜中“克洛维斯”的脸上砸了一拳。
克洛维斯也立刻捂住鼻子,吃痛地叫唤两声:“疼疼疼——”
林逾甩了甩手:“看到了吗?等你在‘多人迷宫’想走幸存火种的时候,再考虑袭击镜面吧。”
路德:“……”
蔡辽:“……”
茱莉亚:“……您真是完全不避着我们呢。”
林逾耸眉看向他们,展颜一笑:“我不会攻击你们影子的。”
对他而言,直接拿下本体也不在话下。
三人默默向后退了几步,不仅离林逾更远了些,连自己在镜里的倒影也都更加小心。
刚才被克洛维斯击溃的镜子也已崩成一滩闪闪发亮的碎渣,镜子之后也并非克洛维斯想象的大道通明。残余的碎镜锋利如刀,但在丛刃之上,很快又节节升起新的镜子。
它以碎裂的状态傲立原处,而且其中倒影也不再忠诚地复刻他们。
林逾走上前去,镜中“林逾”同他对视。
相较之下,镜中人的神态明显有了被冒犯后的怒意,即使面对林逾,对方也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林逾微微皱眉,并指在镜面上一点。
然而就像拨弄湖水一样,本该顺他心意即刻崩灭的镜面完好无损,只是在表层泛起涟漪状的波纹。
路德连忙解释:“如果要对镜子本身做什么的话,好像只能是‘执行者’。”
“探路者”被分散,需要竭尽所能向队伍传回情报;
而“执行者”则负责按照“思考者”的命令打破需要的镜面。
听上去“思考者”反而很像吉祥物。
茱莉亚补充解释:“‘执行者’可以攻击所有镜子,‘思考者’只能推倒‘探路者’所在的镜子。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从这些镜子里寻找‘探路者’可能留下的线索,因为只有身处内部的他们才会知道迷宫核心机关的位置,并引导我们过去。”
林逾没有说话,但他更觉得自己像个吉祥物了。
直到那面破裂的镜子里传出和他音色相仿的笑声,“林逾”骤然扑了过来,裂纹如蛛网一般盘踞在镜面,显得他宛如一颗被蛛丝包裹的厚茧。
而“林逾”的双手紧贴着镜面,甚至随着他脸庞的迫近,仿佛连吐息也在镜面上喷出一团白雾。
林逾很快发现,即使他退出这面镜子的照射范围,“林逾”的影像也已经脱离了他,独立地活动于镜中。
“每当‘执行者’破坏一面镜子,而且不是‘探路者’的镜子的话……”茱莉亚声音渐低,“那扇镜子就会出现‘思考者’的影像,任何人攻击这些镜子,‘思考者’都会受到一定的精神攻击,一旦崩溃……镜子里的‘思考者’就会脱离镜面,直到把本体蚕食殆尽。”
林逾:“……”
几年不见,大家真是玩得越来越花了。
不过有隐患的霍勒斯和段星渊都刚好被送走,在场剩下的几人他也不担心偷袭。
算是走了大运,林逾稍微振作精神,隔着镜面和“林逾”击一下掌:“放心,你出不来的。”
虽然今后很难说,姑且就把这次当作新手体验关卡吧。
艾利亚斯自始至终没有睁眼。
就像林逾叮嘱过的那样,直接无视镜面的所有,一路靠触觉摸索出去,这明显是最佳路径。
艾利亚斯天生就能静下性子,在黑暗中前行也并非难事。
手指划过一面又一面冰冷的镜子,艾利亚斯甚至能感受到面前隐约传来湿润的微风。
但也正因为紧闭着眼,他就这样经过一扇又一扇错落有致的镜面。
他不知道,在那些镜面里并未投射出自己的倒影。
它们更像是一排排密集的房间,鳞次栉比,仿佛透明的玻璃囚笼。
而且每一间房都有它们的主人。
那是从婴儿到儿童、从儿童到少年、再从少年长到青年的,同一张金发碧眼的脸。
艾利亚斯已经走到迷宫的终末。
他能明显感受到面前的玻璃比其他的更宽更高。
于是艾利亚斯屈指敲了敲那面镜子。
半晌,镜中一双手掌和他相触。
异常的温热让艾利亚斯下意识退了半步,但紧接着,对面便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怎么了,艾利亚?你不是来找妈妈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