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打下来, 影子落在书页上。
在看见还有一张贺卡时,秦岺捻住页纸的手顿了顿。回想起那时,不由地心渐渐落下来, 接着往下看去。
剩下的字迹笔锋变顿, 看上去是书写的速度慢了下来。
‘妈妈的包里已经有一张贺卡了。’
‘我打开看了一眼,是白色的, 也缠绕着蝴蝶结。’
‘其实不用打开看, 我就知道肯定是白矜的。是白矜送给妈妈的母亲节贺卡。我也偷看了一眼, 确实是。’
‘妈妈的包里怎么可以放下两张贺卡?我很想把她的贺卡扔在一边, 把我的放进去。这样妈妈就只能看见我的了。’
‘但我觉得,妈妈已经有一张贺卡了。已经不需要我的了。’
‘所以最后, 我把自己的贺卡扔进了垃圾桶。’
‘反正, 她只要有白矜的就够了。她应该也不想要我的。’
这句话落到这处,这天的日记就结束了。看笔墨应该还想写一些什么,但是被她划掉。
怎么会不想要......
秦岺眼睫颤了颤。
怎么会不需要, 不想要你的贺卡?
秦岺当时, 其实还期待了很久。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周日, 那段时间忙, 她还是会经常性去公司。白天她去工作时,在公司打开随身包,意外地发现了白矜的送的贺卡。
用彩笔写上祝福, 再用装饰性地丝带和蝴蝶结绑住卡身,很是用心。
她一回去就笑着夸了白矜,并从白矜口中知道, 是学校组织的课堂活动, 她们每个人都自己做了一张。
也就是说,陆欢应该也做了一张。
所以秦岺期待了一天, 当天晚上还故意在客厅待了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先回房间。
一直在猜想,陆欢会挑个什么时间送给她。
可到最后,陆欢回房睡觉了,秦岺也没有收到她送来的贺卡。
去床头柜,包里翻了一下,也没有看到。
当时,说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
不过往回想想也是,她那样严厉对她,陆欢应该已经讨厌她了,怎么还会在节日送礼物呢?
那一晚过后,秦岺什么也没说,也没问。
没有问陆欢为什么没有送,什么都没问。
佯装遗忘了母亲节这一日。
但直至今日,埋藏了十三年的秘密被拂去尘埃,再现于眼前——
欢欢是准备了的。
只是没有送出来,被她扔掉了。
秦岺压制着涌动的情绪,眼角湿润,一层浮光在眼眶中打转,又慢慢随着吐息忍回去。
转而注意到袋子内的东西。其中有一张折叠的卡片很是突出,粘着白色的小蝴蝶结,与日记本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秦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过。
解开外面一层蝴蝶结丝带,慢慢翻开,里面的内容映入眼前。
正是那一天的母亲节贺卡。
空白的边缘画了彩虹和花朵做装饰,五颜六色地交织在一起。处处透显着稚嫩与幻想。
而最中间有一排字。
上面写着——
‘祝妈妈母亲节快乐。’
句尾,还画了一个开心的笑脸。
秦岺在这一刻睁大了眼睛,颤抖地手捂住嘴唇,怔怔两秒。泪水再也止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
看着精致的卡片,又是开心又是难过。肩膀抖得一颤又一颤,抽泣声再也压制不住。
僵持已久的最后一道防线,在看见这句话时瞬间溃败。
迟来的贺卡。
迟来的一句,妈妈母亲节快乐。
秦岺扯起唇角,含着泪眼自嘲一笑,又再次陷入抽泣中。
直着身板,捂住口唇。尽管刻意压制,眼泪仍在颗颗往下掉,迷蒙了所有视线。
“欢欢......”
她闭上泪眼,缓慢地将贺卡挨放在心口处。抽泣的声音不止。
过了许久,身旁递来一张干净的纸巾,抬眼望去,是骆姨递来的。
她用手背擦干面颊的眼泪,吸了下鼻子,接过来,“谢谢。”
骆姨问,“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是......”
秦岺声音颤抖地回道。
是一直想要的。
她放下贺卡,再次地往复翻开,每当看见那一句话末尾的笑脸时,心中都不由地涌起哭意。
泪水沾湿一片纸巾。
见她这样伤心,骆姨在她的身后道。
“您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过于相信小姐了。”
秦岺闻言,缓缓睁开眼。
骆姨站在秦岺的后方,看不见秦岺此刻的泪面,给予了尊重。
与此同时,很多话也想在此时说出。
“在白小姐被收养时,她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童,您却总觉得她能承担得起这些。”
“年龄尚小时,最是容易被情绪左右。更何况人一旦被伤害到自身利益,就容易迷失自我。”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越是惩罚越是犟,您怎么能期盼她从惩罚中找到道理呢?她只会不断地钻牛角尖罢了。”
“再加上您不愿多说原因,只让她自己去悟,您又怎么能盼她能懂呢?”
“缺乏沟通,太多误解堆积在一起,最后折磨的是所有人啊......”
缺乏沟通,太多误解。
自今晚后,秦岺才更加真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她不知道陆欢一直所在意的事是什么,陆欢也不知道这些年她做出这些事的理由是什么。
这些到今晚才慢慢解开。
而今晚所谈清楚的,或许只是这么多年来的冰山一角。
——这么多误会与误解中的冰山一角。
其实在此之前,在陆欢越长越大,她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时,秦岺就有察觉到她们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玻璃。
能互相看清对方,但无法触碰。
等到玻璃愈加厚时,打破它就需要更多面对的勇气。
而她们没有一人选择打破。
秦岺总想着,以后陆欢长大了,总有一天会懂的。
不知道如果没有今晚,她们打破玻璃会是在什么时候。
还是就这样一直下去,越隔越远?
渐渐地,秦岺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脑海里转着骆姨所说的话,叹道。
“是啊,当时她虚岁也不过十岁。”
期盼她能怎样呢。
眼角的泪水干却,有些粘腻。
秦岺抬眼看窗户外面,风带弯树枝,夜晚无月,光亮稀少。
暗沉又孤寂。
“......”
院子内,空气静得只剩下草动声。没有月亮的夜晚更显荒凉。
院子里种的是常青树,一年四季都不会落叶,枯成树干。母亲向来不喜欢枯树落叶,陆欢也是。
可能是因为生命的逝去很凄凉,很可悲。
于是院子的树,四季常绿。
陆欢独自背靠着大树的树干,任由凉意袭遍全身。
夜晚间刮来的冷风。吹得含泪的双眼十分干涩。
泪水涌了再涌,褪了再褪。
以前和现在,母亲都喜欢坐在这棵树下饮茶。
小时候,陆欢喜欢在院子草丛里玩耍,有时跟着小伙伴一起结伴玩。周末的时候,母亲会在那棵树下看着她。
每次陆欢在玩耍中抬头,都能看见母亲望过来的视线。
她也喜欢在玩累了之后,不顾身上的脏兮和汗水,也要趴在母亲怀里撒娇,蹭来蹭去。
而母亲嘴上说着,让她先擦干净脸再来蹭,实际上还是会揉揉她的头,满是惯纵。
小时候是这样的。
起码是在白矜来之前是这样。
之后的日子里,白矜.....
正如刚才母亲说的,陆欢从现在再往回看,也会觉得自己当初太是过分。
可是,为什么当初就一定要收养白矜,为什么偏偏这些要发生在她们身上。
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那她现在还能怎么做......?
陆欢背靠树,双腿屈起,头沉下去,通红着眼睛。
各种迷茫与悲伤交杂在一起。
四周安静无声,没有人将视线放在她身上,没有人注视着她的苦难。
最后,一天所积累的情绪终于找到脆弱的突破点,趁乱迸发而出。
小声的抽泣声缓慢回荡。
在夜色中飘转。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外来的音色传来。
“欢欢。”
陆欢蓦然抬眼,看见秦岺站在身旁。
昏暗之下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她的颀长站立,投下更深的一片阴影。
陆欢意识到刚才的哽咽声传入她的耳里,一时错愕,红着眼,“我......”
她正想起身,却陷入温热的怀抱。
是秦岺蹲下身来,抱住了她。
肩膀遮挡住陆欢面前的视线,使得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也正是因为视线不清,其他感官更加敏感,耳旁传来的声音敲击耳膜:
“原来这些,一直让你这么痛苦。”
秦岺温吞着语气,一手附上她的后脑,安慰地抚着,缓缓道,“对不起,之前是妈妈错了。”
“妈妈跟你道歉。”
轻言细语流入耳内。
陆欢胸口起伏,还在哽咽着,“道......歉?”
她的声音飘散在耳边:
“你本来就是一个好孩子。是我后来没有处理好这些,没有正确的引导你。”
“没有及时沟通,没有及时地用对方法教导你。都是我的问题。”
“对不起。”
说了两遍的三个字,清晰地钻入耳里。陆欢也彻底听清。
感觉等了很久。
今天的这句对不起,不是二十四岁的陆欢所听见的。
而是以往十岁的陆欢,十一岁,十二岁......
听见这句道歉的,是幼时的她。
陆欢瞬时牙关紧酸,哽咽声冲散了回答。
肩头的衣裳染上一处深色。
秦岺无声地再次湿润了眼眶,安抚着怀中的人,手揉过她的长发,拍拍她的后背。
“不哭了。”
秋夜里的冷风瑟瑟,冰凉入骨。
唯有耳畔的细语和煦温存。
“......”
夜入晚分。
别墅内的灯光亮着。
回到屋内,被屋外低温侵占的身体才有些许回温。
秦岺将陆欢送至房间门口。
此时在灯光敞亮的地方,陆欢眼边那抹红肿愈加显眼。未干透的泪花残余在眼角边。
秦岺抬手抚抚她的面颊,指尖拂去泪花,“早些休息吧,晚安。”
“晚安。”
陆欢垂着眼,进入房间,带上了门。
秦岺也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站在二楼走廊,往下与骆姨的视线恰好对视上。
她停顿片刻,踩过台阶,往下走去,走去收起桌面的东西。
骆姨就在她的身后,没有离开,因为她猜到秦岺肯定会有问题要问她。
果不其然,下一刻秦岺喊了一下她。
“我在的。”骆姨应道。
秦岺回过头,声音有些哑,也比较轻,“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骆姨如实回答,“是白小姐给我的。”
跟预想的不同,秦岺嘴唇动了动,顿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是矜矜给你的?”
“是。”骆姨温吞道,“在前一段日子,她约见我,给了我这些东西。”
“刚才您看见贺卡时掩面而泣,我问的那一句‘这是你想要的吗?’也是白小姐让我问您的。”
一直想得,却未得到的。
“而这一袋东西,都是她小时候保存完好。”
“陆小姐丢掉的贺卡,扔掉的日记本,都是她偷偷地捡回来,好好保存。”
“她让我在合宜的时候,拿给您看。”
因此骆姨从她们吵架时,就一直在旁,寻找时机。
“是这样啊......”
秦岺苦涩地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又问,“那她。”
骆姨没等秦岺问完,就又拿出一封信,“这是白小姐让我转交给您的。她知道您有很多想问她。”
“同样,她也有很多想同您说。”
做完这些事情,骆姨算是完成了白矜的委托,最后递交完信件,就转身先离开了。
留有秦岺一人在原地,拆开信封。
阅看完信间的文字。
一切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