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宝塔吗?”一对回程的情侣拦住单熵,说,“如今夜游没开通,现在这个点已经停止入内了,你们过去怕会扑空。”

  旧塔无声地耸立在海边的山崖上,其下翻涌的墨浪发出温柔的声响。

  它不再是从前无名的、颓圮的废弃建筑,单熵接过小情侣递来的景区指南,就着路灯,看到纸张上印着的字眼:延雨古刹。

  延雨……?

  单熵未懂其意,沈怀珵却张皇地接过指南,几乎热切地用眼神看着占据一小块版面的、旧塔的简介。

  男生洒脱地摆摆手:“你们拿着看吧,这种东西游客中心里有许多。”

  他们说着,便走远了。

  游客渐稀,白日里络绎不绝的道路显露出点萧索的味道,远星几颗,恰好点坠在旧塔亮起的金顶上,光芒在相较之下变得暗淡,如同拱卫月亮般拱卫这座塔。

  “庄延雨骨灰归于此处……”

  夜色下,沈怀珵的胸与背像手提琴般起伏着,从唇缝中艰难地挤出来这句话。

  涛涛海水不断拍打岸礁。

  沈怀珵脆弱的嗓音从浪声中传来,轻易地被击碎,有显得十分渺远,听在单熵耳朵里,像玉掉在地上。

  “庄延雨是谁?”他对中国史的了解仅限于宏大叙事中的帝王将相,几位千古一帝,几位惊世名臣。

  庄延雨是谁呢?史书列传里匆匆几笔,悄无声息地死在北境,身后无好友亲人治丧,尸身被送到京城后便失了音讯,未知埋骨之地。

  “不算什么知名的人……”沈怀珵手指用力把纸张抓皱了,牢牢捏在掌心,故作平静道,“既然今天看不到,我们就回吧。”

  不知名?单熵又在脑海里搜寻了自己薄弱的历史知识储备,并未在鼎鼎有名的王侯将相里找到这位。

  难道真的声名寂寂?

  单熵试探着问道:“酒楼老板说宝塔按照庄弗槿的意思经历了一番修葺,莫非他存了私心,选了位自家的祖先来祭奠?”

  单熵有意频频提及庄弗槿。

  在这座满是那人痕迹的海滨小镇。

  因为他看得出沈怀珵把自己缩在壳子里——连江彦都打不破的壳子。

  从单熵见到沈怀珵的第一面起,就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

  对方被一层纱幔蒙着,那是一道忧伤和情伤叠加的复杂云雾。

  单熵时常听闻中国人喜好参禅,莫名地,他被沈怀珵吸引,把对方当做端坐香火案之后的一尊菩萨,透过袅袅白烟,参悟菩提真容。

  听闻他的话后,沈怀珵的表情似有动摇,一点白齿把下唇咬得发红,身体也如风中柳絮般,打起摆来。

  海边路的护栏很低,单熵连忙将人扯过来,拽到路心。

  沈怀珵猝然转回身来,双手反抓住他。应该用了极重的力道,可落在单熵的胳膊上后,单单薄薄的,显示出十指主人的虚弱。

  沈怀珵睁着快被几滴冷汗淌进去的眼睛,说:“我们回去罢。”

  近乎乞求。

  他惊恐时潋滟的眉眼极美,无辜地瞪着,能露出浓密的睫毛根部,像精致的、宠物的瞳仁。

  单熵知道他又在逃避。

  逃避一种名为庄弗槿的情绪。

  叹了口气,单熵擦去沈怀珵眼周的冷汗,说:“回哪里?酒店还是京城?或者美国?”

  “酒店……”

  回到雾山镇的酒店,沈怀珵能继续他温吞的摇摆,像一根坏掉的天平指针一样左右不定。

  不在京城和纽约之间做出选择。

  单熵无奈却顺从地跟在沈怀珵身后半步的地方,月光照着涌动的海水,单熵轻轻说了一句:“你还能逃避多久?新闻报道讲,庄弗槿依然生死未卜。”

  “如果你担心他的生死,你应该到京城去,如果你彻底放下他,你应该远走高飞。”

  单熵给出了明明白白的两条路,可人生哪能简简单单地非此即彼。

  “你还在挣扎,在国内盘桓,甚至故地重游,就说明你在乎他了。”

  单熵勉强看清菩萨一点慈悲的面容,说,“不如归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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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亦樨站在墙根老老实实地挨训,庄冶鹤手中的拐杖拄地发出“咚咚”的闷响。

  老人指着二孙子的鼻子骂:“你接不了?哼,”他浑浊的嗓子挤出轻蔑的一声笑,“窝囊,你好歹也比庄弗槿年岁大,怎地一点担当也无,仅仅把庄氏影业交给你,你就说应付不过来?”

  老人的声调越来越高,在沙发上坐下,把拐杖掷出去,“那庄家产业那么多,我闭眼之后谁来管?京城商会主席的位置谁坐?”

  庄亦樨被拐杖结结实实地砸到了膝盖,朝白地板上一跪,瓮声瓮气怂道:“不还有三弟……一直以来都是三弟管着所有……”

  庄冶鹤又抓了桌上的杯子,想砸他。看到上面医院的标识,想起隔壁的屋子还是重症病房,才按着脾气勉强作罢。

  也压低了点声音,道:“庄弗槿鬼迷心窍了,以后的家产没他的半点份。”

  庄亦樨苦闷地抬起头:“没他真不行,”又搜肠刮肚一番,说,“要不,您找大哥吧,他一直雄心勃勃地要坐家主的位置呢。”

  “庄景棠比你更轻浮,你若努力还能做个守成之主……若他,呵,过不了几年就能火烧火燎地把家业全败了。”

  庄亦樨又提了几个名字,把同辈的堂表兄弟们都提了一遍,他越说庄冶鹤越皱眉,哀叹家族不幸。

  庄亦樨苦笑:“您身子康健,要不然就自己管着事,等雪时长大,我瞧他聪慧,很有……很有……”

  他说错了话,连忙咬住舌头。

  庄冶鹤:“有什么?有庄弗槿的风貌?”

  “您知道的,无论我怎么说,都绕不开三弟,珠玉在前,任何继任者都不能让您满意,也不及他的能力。”

  庄亦樨往前跪行了几步,抓住庄冶鹤的手,“三弟不过为一个男人执迷,算什么大错……”

  “胡言!”庄冶鹤拂去他的手,眼珠充斥着淡红色,“拘泥于儿女情长,频频以身犯险,哪里有长寿之相?我瞧他英雄气短,活不长久,这次又主动请求从庄家族谱上除名,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一个对家族无用之人?”

  “您对奶奶,不也痴情一片吗?”

  庄亦樨又爬过去拿起那根拐杖,恭敬地送到爷爷掌心。

  庄冶鹤焦躁地在休息室内来回踱步,说:“你们总提起她,以为是一道护身符吗?我爱她,但也从没想过因她去死。”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一个皮球从打开的门缝中滚了进来。

  庄冶鹤顺着皮球的行迹往前看,见到沈雪时充满童稚的一张脸,而庄弗槿站在孩子身后,病号服外披着件外套,斜支在墙边,没有表情。

  “放心,隔音很好,”庄弗槿开口,“你们说的话我在病床上都没听到。”

  “刚让徐连帮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我想应该来告知你们一声再走。”

  他头上的绷带还没解开,苍白瘦削的躯体处处都渗着病气,精神却像一株昂扬的野草。

  仿佛挤开了沉重的石缝,从此再不收拘束了。

  庄弗槿拍了拍沈雪时的肩膀,小孩跑过去捡回来自己的皮球,脆生生说:“太爷爷,再见。”

  庄冶鹤弯腰,眼珠里慈爱和恼怒各占一半,问:“去哪?”

  沈雪时回到庄弗槿身边,说:“找妈妈。”

  庄冶鹤的眼神中,怨毒最终占据上风。

  他鸡皮鹤发,苍老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投出的视线令沈雪时浑身一颤,躲到庄弗槿的背后。

  “好啊,你觉得自己自由了?翅膀硬了?”

  庄亦樨察觉到爷爷状态不对,扑到他脚边,伸臂环住空荡荡裤管里细瘦的双腿。

  可庄冶鹤的拐杖尖已经戳到了庄弗槿的肩膀,苍朽的声音像一口被撞响的古钟:“以为离开庄家这么容易吗?你姓庄,拜家族所赐得到的这一切,你怎么还?”

  庄弗槿冷静地直视他:“您想我怎么还?”他张开双手,说,“身体发肤,五官脏器,要我都挖出来换给父母吗?”他嗤笑,“我欠他们什么?”

  “从我生下来没有人怜悯地给过我一丁点爱,您现在自以为正义地指责我,小时候又何曾在苦海里救过我一点点?”

  如果他在阳光里长大,也许不会为沈怀珵烂漫的善良而感到头晕目眩。

  不,依然会的。

  因为冥冥中命运有所牵引。

  一次次地,让沈怀珵如流水般穿过他的人生,冲洗他粗糙驽钝的棱角,剥开他肮脏晦暗的壳。

  梦中无常说他半仙之躯,可沈怀珵才是他信奉的唯一神祇。拯救他冰封的情爱,像春天唤醒植物一样唤醒他。

  他牵起沈雪时便走,小孩回头看太爷爷,一松手把皮球丢了,说:“皮球您给我买的,还给您。”

  还?

  庄冶鹤跌坐回沙发上。

  谁欠谁的,说的完,还的清吗?

  世上笔笔都是烂账。

  大家都不是归还玩具就算两清的小孩。

  但庄弗槿做好了选择,他要沈怀珵,生死无阻,钱名两抛。

  塑料皮球骨碌碌滚到庄冶鹤脚边,他伸出枯瘦的五指去抓,那东西反倒脱手,滚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