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珵搁下画笔。

  明明窗外晴空万里,可银幕上滞重的雨帘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的电影就是有能让人入戏的本事。

  沈怀珵静静听那段鼓角声鸣的战歌,觉得后半段的彭霜配不上他方才绘出的海报。

  所以他撂笔,没有继续给画上的人填充五官。

  画纸上天下无双的少年剑客,只拥有一张空白的脸。

  “剧本好适合你。”沈怀珵说。

  他目视前方,话锋朝着庄弗槿,却连一点余光也不愿分给他。

  “你是想说我和彭霜一样,忘了初心,不再被人爱。”

  刘先洛的眼光很毒,《烟雨客》专为庄弗槿定制,人设打造无比巧合,庄弗槿演起彭霜像在演自己——沈怀珵眼里的自己——不讨巧的、金玉其外的、兰因絮果的。

  这种感觉和十九岁在西北大漠钻研胤措时不同,胤措的性子大开大合,天然淳朴,庄弗槿“扮演”了他,而不是真心信服地成为了他。

  那时庄弗槿已经学会利用充沛的演艺天赋瞒天过海。

  外界评价他和胤措“合二为一”,实则是被他的演技骗过了。

  这次,他吞下了彭霜的角色,用血和肉去磨和。刘先洛让他别再用任何技巧,洗尽铅华,露出比《一剖土》时更真的真心。

  “刘导说我总带着一股‘匠气’,”庄弗槿懒懒陷在皮椅里,垂着眼皮道,“也说我自负,调动几分功力就能达到导演和观众的要求,所以我总略过‘入戏’这步。”

  庄弗槿进入影视圈,宛如天才和凡人对弈,取得现在的成就不是他的极限,而是小小的一方棋盘局限了他。

  电影持续播放,彭霜作为新皇钦定的先锋,乘一匹高头大马,戴红缨冠,立在两军对垒的阵前。

  配乐的鼓点愈发急促。

  庄弗槿的声音却散漫,掺杂在千军万马的喊杀声里,对沈怀珵道:“演这部戏时我入戏了。”他噙了一根烟在唇间,没点燃,“我时刻都在想你,我懂百姓对彭霜的失望,就像看懂我的虚伪后对我的失望。”

  说话间,男人向他这边倾了倾身。沈怀珵闻到了点淡淡的梅花味,皱眉往旁边躲。

  “我判断不出你说的是否是真话,你总把自己套在数不清的壳子里,曾经我以为能看透你了,结果而被伪装的面孔伤得更深。”

  “你演戏天衣无缝,比如装盲瞒过所有人三年多……”

  两人说话的音量都低低的,配合袅袅不散的水檀香和黑云压城的昏暗银幕,空气里都像生出了一层粗糙的毛边,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庄弗槿断了许久的烟瘾突然有些发作。

  喉头发干,盯紧了沈怀珵唇周那道唯一的水源。

  想吻他,想告诉他千个日夜,单恋和相思的痛苦。

  可顿过几秒,他想到这种爱而不得的苦,沈怀珵三年多以前就已经饱尝过。

  报应不爽,他应得的。

  两个小时的电影即将收尾,彭霜打了胜仗,抵御住了北方边境异族的攻击。

  战争很惨烈,壮士军前半死生,彭霜用了异常严苛的军法和战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惨胜后班师回朝。沿路郡县十室九空,彼黍离离。

  没有想象之中,众人夹道欢迎得胜将军归来的景象。

  彭霜因此陷入迷茫,加冠那岁,被锦衣卫追杀到山崖的那场烟雨笼罩心头。

  那时的薄刃在雨丝里闪烁出寒芒,他知晓杀人的目的:杀了面前的人群,就没人会阻拦他把圣旨内容公之于众,让天下人清楚皇帝的冷心冷清,刻薄寡恩。

  曾经百姓称他为“侠”。

  此刻偶尔遇到路边的老弱,在背后小声议论他“杀人魔”,“走狗”,“血债缠身”……

  彭霜不能视物,他的心便在一道道骂声中被千刀万剐。

  手指抚摸上佩剑,那把绝世的兵刃曾几何时已经拒绝和他心灵相通,不会在被主人触碰时发出细微的震动。

  彭霜仰头,想再次淋一场二十岁时的雨。

  镜头的最后一帧定格在他茫然的黑眸里,心魔难解,业债压身,不复少年纯粹。

  《烟雨客》不是迎合市场的商业影片,他晦涩,压抑,用两个小时讲述雨声粘腻、初心破损的故事。

  电影前半段色调朦胧清新,如置身江南,后半段色彩铺排了大量的红与黄,激烈的大俗大雅,夺人眼球。

  充斥着刘先洛一贯的审美。

  而庄弗槿贡献了极高水准的表演。

  沈怀珵承认庄弗槿有无法让人忽略的魅力,一在画面中出现便是毫无争议的视觉中心。

  直至片尾曲播放结束,两人沉在昏暗里默默无声,庄弗槿把没点的烟丢进烟灰缸,烟卷发出一点细微的动静,沈怀珵紧接着开口:“开下灯。”

  “嗯?”庄弗槿喉结滚动。

  室内的光线恰恰足够两人看清彼此。庄弗槿意味不明的目光逼得对方垂下眼睫。

  沈怀珵说:“看不清,我要画海报的五官了。”

  他不想多说,氛围在银幕熄灭后变得有点奇怪,他记得开关所在的位置,站起身,朝门口走。

  未来得及碰到按钮,就被从身后传来的力道一拉,沈怀珵猝不及防撞进男人的怀里。

  空调出风口正对头顶,沈怀珵不知因为冷还是惊吓,眼睛倏得瞪大:“现在在谈工作。”

  他曾经做过几部外国电影的海报绘制,觉得会议室很庄重,也高效,他只需要为甲方提供一张预览图,从没有被如此纠缠过。

  庄弗槿抓起沈怀珵的手腕,往上探。

  沈怀珵感受到那掌心很热,要把他皮肉都融化一样。

  “喂……”

  沈怀珵还想制止,指腹上穿来的蝴蝶振翅的感觉,让他一惊,噤住声。

  “画家不需要摸一摸模特吗?因为你要画我的五官。”

  他被庄弗槿拉着去触碰对方的眼睛。

  那样脆弱又私密的地方,只有一层薄薄的眼皮做遮挡。

  沈怀珵不敢太挣扎,怕划伤男人的眼球。

  他的右手上几乎没有茧子,因而摸得很确切,眉骨下深邃的凹陷,锋利的眼头,还有扇形的、宽阔的眼尾。

  庄弗槿的双瞳像猛兽,他在轻柔地触碰猛兽的命门。

  “装作眼瞎其实有很多好处,”庄弗槿说,“能获得爷爷的懊悔,陆驳苍的轻视,能让追求我的男男女女都望而却步……”

  他胳膊在沈怀珵的后腰处重重一揽,沈怀珵被迫踮起脚尖贴近他,又听他说,“看不清的时候其余感官更敏感,我从前闭着眼睛,靠听你的声音思念你……听着你疏解……”

  男人咬字的声音越来越沉,沈怀珵听得出最后几个字不正经的意味。

  愤懑地转过脸去。

  庄弗槿抬手按开了室内灯。

  沈怀珵脸上绯红一片,推开他,走到桌旁拿起画笔,黑色的签字笔笔尖落在少年侠客空白的脸上。

  庄弗槿抱着双臂倚在门口,心想,没人能够见过沈怀珵低头画画的样子后还不爱上他。

  蝉鸣声没有正午那般聒噪,西斜的日光顺着窗帘缝隙透进来橙红色的几缕。

  沈怀珵把一道落在纸上的长发挂回耳后,直起身时一缕斜阳揉在他的颈窝。

  对庄弗槿展开那张画纸,说:“预览图暂时是这样。你有修改意见……”

  “我同意。”庄弗槿爽快极了,作为甲方的矜贵被他抛去九霄云外。

  “什么时候给我你的初稿?”

  沈怀珵盖上笔帽,整理了一下刚被弄皱的衣服,脸上挂上礼貌又疏远的微笑,像曾经应对甲方那般:“按照惯例,一周后。”

  “太久了。”庄弗槿摇头。那他岂不是要有七天的时间看不到沈怀珵?

  他清了清嗓子,要求道:“明天。”

  沈怀珵被这位无理的甲方气到发笑的程度:“庄先生,我是人不是机器。你如果追求快速,不如直接拿照片做海报好了。”

  “那你明天开始,来公司楼里作画。”

  “为什么?”

  因为在追求你。

  庄弗槿心猛得跳了一下,这样想着。

  他在游轮上说的并不是冲动的玩笑话。

  只是按眼下的情形来看,沈怀珵对他多加防备,觉得他的每一步逼近都是不怀好意。

  追求,似乎一段健康关系里才会用到的字眼。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谈一段正常的恋爱呢?像世间无数对普通人,定时地上下班,偶尔有空闲共同买菜做饭,晚上回到家静静地陪伴彼此。

  庄弗槿停了一下,收敛起自己暂时还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为了监工,我会盯紧你这段时间只做绘制海报这一件事。”

  蛮不讲理的甲方,要垄断他所有的时间吗?

  沈怀珵在纽约时,凑上来的合作方都非常尊重他,但他也清楚,满是控制欲的庄弗槿已经在向自己让步了。

  为了身边朋友的安全,他必须暂时和庄弗槿虚与委蛇。

  沈怀珵走出小会议室的门时劝慰自己,再忍耐一下,熬过这段时间他就能彻底摆脱庄弗槿。

  离开前,他再次重申自己的要求:“合作结束后把海报成品交给你,我就会回纽约,你也要履行承诺,不能再为难国内的乔止逸他们,也放过陆铎辰。”

  很不划算的一个交易。庄弗槿明知是赔本买卖,但看着沈怀珵近些年来更丰腴一点的脸颊,他说:“好。”